●朱文吉

当记者的这些年，跟进过很多栏目，《百岁老人说》是其中一个对我而言有特殊意义的栏目。仍记得，每期采访前采访本上密密麻麻列着问题：“长寿秘诀是什么？”“最幸福的时刻是何时？”“最喜欢吃什么？”可当我真正见到102岁的刘勉娘阿婆时，准备好的问题突然变得苍白。老人坐在围屋前的藤椅上，对着镜头只是笑，眼角笑纹像极了层层叠叠的潘田十八坑，藏着说不尽的故事。

第三次把话筒夹上她灰布衫领口时，老人用长满老茧的手轻轻推开，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顽童般的光亮。“记者同志，阿婆的脚比嘴勤快哩。”围观的邻居笑着解释道。原来这位百岁老人每天都要走上好几公里，去探望四个住在同镇的女儿。我立刻提议让阿婆带我们去她女儿家走走。她豁然起身，竹节似的脚踝轻巧地跨过门槛，而我们还在手忙脚乱地收拾三脚架。屋外是一条篱笆小路，中间淌着清亮的水渠。我们刚喊出“阿婆当心水沟”，她已经稳稳迈了过去。走进一条幽暗的小巷，阿婆迎着光，扶着白墙缓步前行，像在抚摸老朋友的脊梁。白墙上早已被她磨出一道发亮的掌痕。

两公里的路程对这位百岁老人来说，如闲庭信步。当她突然出现在小女儿家门前时，六十多岁的女儿女婿慌张得像被查岗的孩子。小女儿边泡茶边念叨：“我四个月大时我爸就走了，我妈起早贪黑带大我们五姐妹……”老人突然“额”了几声想接话，我忙递上话筒，她看了我十多秒，眼珠在湿润眼眶里跳动，又笑了起来。这一笑解千愁，突然来得如此真实。看过许多电影，演绎过苦难，诠释过母爱，刻画过坚韧，却都不及这一笑的震撼。那笑容里，藏着岁月的沧桑与温柔，无声却深沉，让人心头一震，久久不能平静。

午饭时间，百岁老人执意要回老屋，她女儿送她回去。这次我们不再追赶，只是静静地跟在她们身后。这对母女，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仿佛时光在她们的笑容中变得温柔而缓慢。“百千万工程”的春风吹过新铺的柏油路，掠过古韵新貌的街道，将女儿的白发吹得贴在母亲的肩头。阿婆的双腿早已磨成了弯月形，那双丈量过五代人光阴的脚板，此刻正慢悠悠地踏在崭新的路上，享受着生活越来越好的盼头与希望。

回到阿婆的老屋，收拾器材时，我望着手机备忘录上那些未被回答的问题，心中不免遗憾，想着这期节目又要泡汤了。就在这时，厨房里传来青菜入锅的“滋啦”声，那声音仿佛在耳边轻轻低语，恍惚间，我意识到，这或许就是岁月给出的答案——她的长寿，早已刻在那双丈量过春秋的脚板上；她的幸福，悄然印在抚摸过五代人脸颊的掌纹里。那些未曾说出口的故事，早已融进了生活的点滴，化作无声的岁月回响。

回程时，我们又一次经过那条水渠。水面倒映着新刷的白墙，却掩不住土墙上交错的掌痕。那些沉默的印记里，藏着比任何采访记录都更真实的答案：所谓百年光阴，不过是日复一日地走过晨昏；所谓幸福，不过是走到女儿家时，那碗永远温着的粗茶。

我总在追寻那些震撼人心的故事，直到这期无声的采访结束，我才明白，最动人的叙事往往藏在生活的褶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