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玲美
已不记得有多久没有亲近过土地。
我所有与土地相关的记忆,停留在举家搬迁至国道旁后的第二年。为生计,父母开了一间小饭馆,那时阿爸仍在水泥厂上班,小饭馆几乎全靠阿妈一人经营,分身乏术,便把自家几块责任田送与人耕种。其中有块三分地,挨着水圳,水圳上边就是乡道,地理位置很是优越。这块地的受赠人几经变换,直到乡道路拓宽征地,又把这三分地切割出去一部分,如今仅剩下巴掌大的地方,孤零零瑟缩在乡道旁隅。
与土地相关的记忆,亦与气候变化、时令更替紧密相连,四时流转,一切劳作皆有序。
大旱时节,干燥的田地,泥土龟裂,一块块张着嘴,渴求甘霖的滋润。比土地更渴求水的,是耷拉着脑袋的禾苗。这时候,水变得无比珍贵。水库开闸放水时,人人守着田地,还得一遍又一遍循着水圳去往源头查看,水什么时候流下来。白天放水的人多,水流缓慢,有人拿锄头从田里勾起几坨硬泥,堵住水圳,让水全往自家田里流。此举不仅不厚道,还冒险,往往引来唇枪舌剑,严重的,甚至动上农械。
我喜欢在夜间放水。那时,白天逼人的暑气消散,晚风送来阵阵清凉,萤虫在田间飞舞,蛙声如潮。用锄头掘开田塍一角,水圳的水倏忽陡转方向,一路欢歌往秧田潺潺奔去。从田塍走过,水流在月下闪烁着银光,像大地的脉络,蜿蜒着绕过一株株禾苗,直到田地最深处。被生命之泉滋润后的田地,干硬的泥土化作温软的泥浆。每一棵喝足了水的禾苗,须根一点一点地往土地的更深处伸去。
秋天的日头未出之前,风还凉爽,稻子在晨光中低头不语,散发出成熟的清香。风吹过,稻浪层层涌动,举目望去,稻田在晨光熹微中,竟是温厚而不夺目的金黄。
割完稻谷,田野又重归空旷。留下的那一簇簇稻茬,虽已干枯,却仍挺直身躯,为土地站最后一班岗。田野的一隅,是高高堆成垛的稻草,在阳光雨露的作用下,它们终将归于泥土,化为肥料去滋养下一轮的生长。生命周而复始,是土地无声的允诺。
那时候,土地不仅仅是土地,它承载着一个家庭温饱的希望。
一棵作物从土地走到餐桌,要历经漫长的旅程,无论种植或产出,都需要农人无限的耐心,即便投入是无止境的、看不到底的,是遥遥无期的,甚至是颗粒无收的,他们仍坚定地握紧手中的锄头。可随着城市化进程的加快,种植成本日益增长,收效却甚微,农人渐渐对土地失去信心,曾被农人视为命根子的土地,慢慢变为心上一根刺,拔与不拔,都痛。
风吹稻浪,沙沙作响,回过神来,我站在这片一直绵延到远方的稻田中央。“丝苗米省级现代农业产业园龙安核心示范区”几个大字从稻田里拔地而起——这是全省最大的富硒丝苗米生产基地。类似的产业园,在蕉岭还有三个,分布于长潭、新铺和三圳。
据悉,产业园建成后,通过土地流转、发动当地种粮大户、保价收购等举措,带动了一批企业、种植大户和小农户共同发展丝苗米产业。
水稻回归田野,农民重返故乡。过去长满杂乱野草的田野,如今又变成了金黄的稻田。
今人已无须在旱季追着星光抢水,无须避开骄阳在晨色中一次次弯腰、收割,标准化种植、机械化生产,不仅让生产变得轻简,也为土地带来了更高的产出和更好的保护。种植依然在延续,只是土地早已不再担负承载农人温饱的使命,它带着故乡人增收、致富,甚至以优越的产出走出故乡,走向更远处。
土地里的繁茂让人愉悦,泥土的气味让人从心底感到踏实。母亲曾说,土地最诚实,你怎么待它,它便怎么回报你。是的,土地滋养万物,又默默接纳万物。土地承载着多少灿烂与辉煌,又埋藏着多少奇迹与希望。它演绎着一个民族的过去,托举着无数农人的未来,我们世世代代躬耕于此,不过是在这份早已绵延千万年的厚重上,留下微不足道的痕迹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