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子雄
父亲是个大胡子,打我记事起,他的脸就像长满了黑麦芒的田垄,一天不刮,第二天准能冒出胡茬子。
他的第一把剃须刀装在精致的铝盒子里,手柄能拆下来,中间夹一张薄薄的不锈钢刀片。小时候,我常蹲在洗脸池边看他刮胡子:先往脸上抹香皂,白泡泡堆得像奶油蛋糕,然后剃须刀“嚓嚓”地在他左腮右腮游走,从嘴角到下颌,连最难剃的喉结附近都不放过。等他用清水洗完脸,毛巾一擦,嘿,原本扎人的“麦芒”全没了,整张脸清爽得能反光,人也跟着年轻了十岁。
我和小弟曾偷偷摆弄过这把剃须刀。学着爸爸的样子往脸上蹭,可我们哪有胡子啊,刀片在光滑的皮肤上打滑,没两下就划出红刀痕,疼得直吸气。怕挨骂,午饭时,就骗妈妈说是跟小朋友打架弄的。爸爸给我们夹菜的筷子突然停住,盯着我们的脸问:“真的?”那眼神像看透了所有小把戏,我们立刻心虚,结结巴巴地招了。他却没生气,粗糙的手掌揉着我们的脑袋笑:“小傻瓜,没胡子刮什么刮?”
爸爸忙起来可顾不上精致。作为木匠,他整天和木屑、锯条打交道,有时胡子上挂满白兮兮的锯末,黑胡子变成“花胡子”。姐姐瞅见了就笑他:“老爸你好邋遢,像个老神仙。”他对着镜子做鬼脸:“明天就刮!”可第二天一早又一头扎进木工坊。等姐姐催急了,他才匆匆忙忙刮两下,结果脸上横一道竖一道的红刀痕——刀片早钝了,哪里割得动他硬邦邦的胡茬?我那时刚上初中,心里默默想:等我长大,一定给爸爸买把快刀片。他听了直乐:“好啊,你可得快点长大。”
几个月后,爸爸神秘兮兮地掏出个“玩具”:巴掌大的纸盒子,打开来,装的是个带开关的机器,装上电池“嗡嗡”直响。“这是电动剃须刀!”他得意地在嘴角推了两圈,没抹香皂,硬胡子竟真的簌簌往下掉。可新鲜劲没过几天,这“先进武器”就掉链子了:刮到一半突然断电,半边脸青茬茬,半边脸还挂着胡子茬,像被猫抓了似的滑稽。我们笑到肚子疼,他却无奈叹气:“外地商贩的东西,中看不中用。”可下次遇见走街串巷的货郎,他又忍不住买更贵的,结果还是三天两头坏。最后摇摇头,又把铝盒子里的老刀片翻了出来。
上大学后,我用奖学金给爸爸买了把品牌电动剃须刀。他爱惜得不行,每天早晨,“嗡嗡”的声音准时从卫生间传出来。镜子里的他,眼角皱纹深了,鬓角白了,但下巴永远青兮兮的,比年轻时还精神。后来他学会网购,总爱挑便宜的剃须刀买,结果不是充不进电,就是噪音像拖拉机。我只好定期给他换新款,他嘴上嫌浪费,手却把剃须刀擦得锃亮。
去年爸爸住院,病房里堆满了各种药品和陪护用品,可他非要把剃须刀装在随身的帆布包里。哪怕刚输完液,脸色苍白,也要撑着坐起来,对着小镜子慢慢刮胡子。同病房的大爷笑他:“住院还讲究这个?”他擦着刀片说:“人活一世,总得收拾得利索点。”
如今那把用了多年的剃须刀还在充电座上静静躺着,见证着父亲从青丝到白发的岁月。刀片换了一代又一代,电动的、智能的、带显示屏的……可父亲没变:忙时顾不上吃饭,却忘不了刮胡子;穿的衣裳洗得发白,领口袖口永远干净;哪怕被生活磨出了老茧,也要把日子过得清清爽爽。
这小小的剃须刀啊,刻着父亲的生活哲学:日子可以简朴,但心要细腻;岁月会催人老,但对自己的体面,是一辈子的讲究。就像他总说的:“把自己收拾利落了,不光看着舒坦,心里也亮堂。”这话像他刮胡子时的香皂泡,朴素里泛着光,让我明白:热爱生活,或许就藏在每天清晨那几分钟的专注里,藏在对自己、对日子的不将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