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怡林
水果店里新到了荔枝,红彤彤地堆在竹筐里,像簇拥着的一捧捧小火焰。买回一小篮置于案头,剥开一颗,雪白果肉便露了出来,甜汁沾在指尖,黏黏的。舌尖触到果肉,一股沁着井水似的凉意轻轻渗入,甜香随即在口齿间漫开。这甜味却勾起我莫名的恍惚,温柔又固执地引我溯流而上。
我童年时在岭南乡下长大,村外连绵的山坡上,种满了荔枝树。那是我们家族几辈人的心血,也是村人赖以活命的根本。每逢初夏,树梢便开始泛红,初时如羞怯少女脸颊,渐渐红得热烈起来,密密匝匝的荔枝果沉甸甸地压弯了树枝,风一过,便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有无数的细碎笑语在枝叶间游荡。
荔枝成熟时节,大伯总在鸡叫三遍就起来。他先净过手,郑重地对着祖屋的方向拜了三拜,然后才携上竹筐,踏着熹微的晨光上山去。我们小孩子总是尾随其后,一路嗅着青草与泥土混合的潮润气息。大伯仰头端详着树冠,眼角的皱纹如刻刀细雕而成,深浅纵横,但眼光却是锐利的。他腰间挂着一把磨得锃亮的银剪子,脚穿麻布鞋,稳稳地踩在树杈间,仿佛不是攀爬,倒像是漂浮在浓密的绿云之上。他细心地剪下那些饱满的果实,每每不忘在树顶留下几枝红透的荔枝,又解下红布条系在枝上——这既是敬告山神已收其赐,也是向后来者宣示:此树已有主。
“大伯,为啥要系红布啊?”我仰起小脸问。
“山神老爷照管着果树呢,我们摘了果子,得谢谢他老人家,也告诉别人,这树有主了。”大伯笑着答,声音温厚如这南岭的山风。
大伯的身影在树影婆娑间移动,阳光透过枝叶间隙,斑斑驳驳地落在他洗得发白的客家蓝布衫上,汗水浸透之处,颜色显得更深了。他偶尔会扔下几颗带着青叶的荔枝,我们便如获至宝地抢着去接。新摘下的荔枝鲜润异常,果肉上仿佛裹着一层薄霜,入口清凉甘甜,那清冽的汁水顺着喉咙滑下去,仿佛把山野里所有草木的清气都带进了肺腑。
那荔枝初入口时微带一丝青涩,继而甜香在舌尖上迅速蔓延开,又仿佛裹着山泉的凉意,缓缓渗入四肢百骸,沁人心脾。此等滋味,何尝逊于古人所形容的“绛纱裹冰”?我年少时嘴馋,往往吃个不休,直吃得嘴角汁水淋漓。大伯下山看到,笑着摇摇头:“贪嘴的猴儿。”又总不忘叮嘱:“这东西性热,不可贪多。”——可那时节,满树甜香,如何按捺得住?那甜蜜的汁液里,似乎还裹着山间晨露的芬芳,带着泥土的微腥,是城市橱窗里再鲜艳的果子,也难有的真味。
岭南的夏日总是悠长,荔枝季一过,大伯便领着我们翻山越岭去赶墟。他挑着竹箩筐,里面装着晒好的龙眼干和自酿的米酒,沉甸甸的。山路蜿蜒漫长,大伯的蓝布衫后背被汗水浸湿了一大片,颜色深得如泼墨。他肩上的扁担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像哼着一支古老的曲调,那声音混着蝉鸣,在山谷里悠悠荡荡,仿佛成了这山间岁月固有的一种节奏。有时他兴致来了,会扯开嗓子哼几句客家山歌,那苍凉的调子在山谷间撞来荡去,惊起几只山鸟扑棱棱飞向远处青黛的山峦。
墟场喧腾,人头攒动,大伯寻个角落放下担子,并不高声吆喝,只将几串饱满的荔枝小心地摆放在洁净的芭蕉叶上。那荔枝红得正艳,带着清晨的露气,便自成无声的招徕。偶有识货的乡亲驻足,拣起一颗掂量,大伯脸上便浮起憨厚而略带紧张的笑意,那是他对自己心血的珍重,对汗水结晶的期许。交易成了,他仔细将零散的钱币用手帕包好,层层裹紧,再塞进内襟深处。
后来我离乡读书,再后来客居他城。故乡的荔枝树,渐渐在岁月的流逝中远去了。前年回乡,山风依旧吹过村口的老榕树,只是那风里,再难听见荔枝树叶沙沙的絮语,也寻不到大伯手中银剪子清脆的“咔嚓”声了。那曾系在树梢的红布条,连同它所承载的敬畏与宣告,似乎早已随风飘散,了无痕迹。昔日赶墟的山道上,铺了新的柏油路,汽车喇叭的尖啸,轻易便撕碎了山谷曾有的寂静,也淹没了扁担悠长的咿呀。旧居门楣上褪色的红联还在风里瑟瑟抖动,只是推开那扇门,再也找不到那个在晨曦中默默拜过祖屋后便上山去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