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版:文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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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版:文峰
2025年6月29日 放大 缩小 默认        

母亲的口袋

●黄映琼

暖阳淌过檐角,将碎金般的阳光洒落在青石门槛上。年过八旬的母亲捧着新摘的甜菜心穿过庭院,布鞋底沾着的晨露在砖地上洇出蜿蜒水痕。“看看我种的豌豆”,她忽然停住脚步,从靛蓝围裙口袋里掏出一把翡翠珠似的豆粒,布满皱纹的手掌托着这份晶莹。我望着那些在阳光下微微发亮的豆子,突然发现母亲的口袋仿佛是时光锦囊——从红头绳扎着麻花辫的芳华,到如今白发如雪的年岁,始终盛满温热的馈赠。

这个魔术般的口袋,默默伴随了母亲三十载的接生生涯。遥想她当年挎着枣红色接生箱匆匆出门时,围裙两侧总鼓着微妙的弧度。大姐说最期待母亲归来时口袋窸窣的响动——两个染得通红的水煮鸡蛋,裹着灶膛余温静静地躺在粗布口袋里。最难忘的是1983年腊月,母亲守着难产孕妇三天三夜,疲惫不堪地归来,那衣袋里的鸡蛋早已凉透。我轻轻地将鸡蛋贴近脸颊,依然能感受到新生命第一声啼哭时的温暖!

退休后的母亲口袋换了乾坤。口袋中有时装着水果硬糖,裹着彩色玻璃纸,在晨光里流转虹彩;有时装着香脆芝麻酥,随着步伐唰唰作响。在村口的老龙眼树下,她像传说中布施甘霖的仙子,给眼巴巴的孩童分发甜蜜。偶尔遇见独居的六婆,那两个银丝缠绕的脑袋便凑在青石板上窃窃私语,芝麻酥的碎屑混着家长里短,在日影西斜里渐渐堆积成小山。

年关将近时,母亲的口袋化作流动的祝福驿站。烫金福字红包里,十元新钞折成精巧的方胜。而返程时,那些深邃的衣袋又纳尽人间烟火——王婶的醋浸萝卜在陶罐里泛着琥珀光,李叔晒的薯干蜷成褐色月牙,孩童们叠的千纸鹤翅膀上还沾着糖霜。这些零散的温暖被母亲用皱纹织就的网细细收拢,在堂屋八仙桌的玻璃罐里渐次沉淀。

命运的转折来得猝不及防。记得有个夏日,在家附近溜达的父亲轰然倒地的瞬间,母亲颤抖着翻遍所有口袋寻找救心丹的模样,成为我记忆里永不褪色的刻痕。自那以后,她晨起总要摸摸胸前暗口袋,让硝酸甘油玻璃瓶的棱角硌进掌心。前年白露那日,当父亲再次捂住胸口时,老母亲迅速旋开药瓶的动作,比当年托起新生儿时还要庄重。

今年春末夏初在整理书房时,翻开一本老相册,一张泛黄的父母生活照映入眼帘,父亲穿着浆洗得笔挺的中山装,镜片后的目光仍带着课堂上的严谨;母亲白大褂口袋微微鼓起,那里总装着接生用的消毒纱布和听筒。作为村里小学的“优秀教师”和接生过上千婴孩的“生命摆渡人”,他们把青春献给了三尺讲台与乡间阡陌。记得童年暴雨夜,窗外闪电雷鸣,我害怕得缩在床里面,用被单把自己裹成粽子般,而父亲却披着蓑衣,戴上手电筒去留守学生家。腊月二十九的团圆饭上,母亲也会被急促的敲门声唤走。外套的口袋里,除了产钳和红糖,还悄悄藏着父亲当年写的情诗。去年父母亲金婚纪念日,我们五姐妹相聚在老家为父母庆祝。酒宴之时母亲从枣红色香云纱对襟衫的大口袋,掏出两张墨迹洇着时光涟漪的信笺纸:“兰香同志,今天接生归途,宁江畔野花如星,恰似你鬓边沾着的晨露……”母亲饱含深情地诵读着。父亲布满老年斑的手指,正轻轻抚平信笺纸卷起的边角,斜阳穿过天井的雨棚,在他们相叠的掌纹里淌成金色的宁江水。

如今母亲的口袋成了移动的记忆宫殿。帆布袋裹着孙辈的乳牙,泛黄的通讯录页角卷着老姐妹们的号码,药盒里的锡箔板精确分割着父亲的药片。偶尔帮她整理衣衫,总能邂逅时光的琥珀——半块用油纸包着的桂花糕,风干的栀子花瓣,甚至有去年重阳没来得及送出的红包。暮色中的母亲正在篱笆边分送新摘的青菜,鼓囊囊的衣袋随动作轻晃,仿佛承托着人世所有的欢乐。

那些不断更替口袋中的物件,恰似串起岁月的菩提念珠,在流转的光阴里碰奏出爱的清响。原来最绵长的情话,不在墨香氤氲的信笺,而在母亲永远丰盈的口袋里,在那些琐碎却永恒的馈赠中,永远生长着不会凋零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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