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玲美
我童年的大部分时光是在一个小山村度过的。当然,和很多人的童年一样,没什么好书写的。况且,我这个年纪,实在不适合在回忆里抽丝剥茧,非要找出点什么来,来论证今天的自己是否仍然受困于儿时。想这些让我脑瓜子生疼。
若说那时有什么令我着迷的,那一定是每天傍晚央视6套的《动物世界》。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爱看这个,也许是性格使然。你也看出来了,对,我是个动物迷。接下来我要讲的,便是我从记忆的废墟里刨挖出来的。如今我站在废墟边上,指尖淌血,往事如朽木,散发出阵阵腐味,令人难受。
那时,世界在我眼中是个巨大且冰冷的迷宫,我和我的影子瑟缩在墙根,相互取暖。这种强烈的不安全感大概源自父母不在身旁。有哪个孩子能接受环境的突变?离开熟悉的地方,熟悉的伙伴,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想想就可怕。
班主任将我带到课室,大概是准备下课,班里一阵吵闹。来,和同学们打个招呼。老师说。我抬起头,一双双眼睛看着我,清澈的,友善的,好奇的,不耐烦的。我的目光停留在最后排角落,是一个单独座位的男生,身躯肥胖,上半身伏在课桌,裸露的皮肤上布满白色干燥斑块(后来我才知道这是“银屑病”,俗称牛皮癣)。他打了个哈欠,嘴巴张很大,眼神扫过来,我突然想起《动物世界》里匍匐在洞口的科莫多巨蜥——性凶猛,喜食同类幼体,舌头敏锐,能察觉千米范围内食物气息的巨兽。他的目光紧紧攫住我,仿若黑洞。
当天放学后,他拦住我,向我发出结盟的邀请。他说他铁哥们众多,能为我的转学生活保驾护航。事实上,我观察到他一整天都是独自一人趴在课桌上,要么睡觉,要么发呆。我看着他身上的斑块和随着挠动往下掉的碎屑,咽下反酸的口水,摇摇头。他突然发狠,把我推到墙边,双手疯狂蹭我的皮肤。我惊惧万分,他说,我真讨厌你这细皮嫩肉的样子。
接下来有长达半年的时间,我在黑洞的旋涡中挣扎。暴力常常在隐秘中进行,有时是洗手间,有时是校园后山。科莫多巨蜥总能找到我,用他肥胖的身躯堵住洞口,粗壮的尾巴把我按在地上。他举起爪子,架在我的脖子上,嘴巴喷出臭气,发出胜利者的得意的嘶吼,每一次他都是这么干的。他说,如果我敢告诉同学老师和家长,下一次,将会更惨。
事情发生转机是学期末的一个周五下午。那是个夏天的傍晚,晚霞无比灿烂。与同桌结伴同行了一段路,到了分岔口,互道再见后,我攥紧书包,往家的方向跑去。跑没几步,书包被拽住,力道太大,我整个人往后摔倒在地上。毫无意外地,科莫多巨蜥的脸出现在我脑袋上方,舌如蛇信吞吐,狰狞可怖。他拉下裤子,冲着我的脑袋,我的身体,撒起了尿。我躺在地上呜咽,左右躲闪,沙子跑进嘴巴,我想用手挡住那又腥又臭的尿,被他用脚踩住。眼泪和着尿液在脸上肆意流淌,我望着天空,天已向晚,鸟儿忙着归巢。这时候,我看见同桌从渐淡的晚霞中走来。
她把我拉起来,连同科莫多巨蜥,一起拽回学校教务处。我真不知道她哪儿来的力气,明明是那么瘦弱的姑娘。可是姑娘终究要对我失望,或许是我不配得到她的救赎。在教务处,她冲我喊:你是傻子吗,为什么不承认是他欺负你?我发着抖,瞧了一眼科莫多巨蜥,他低着头,不说话,可是我明明听到他那喷着臭气的嘴,在发出“嘶嘶”的得意的吼叫。我哭着和老师说是自己不小心摔的跤,教务处主任把我们批评了一顿,眼皮都没抬,忙着把桌上的东西扫进公文包,不耐烦地挥挥手,示意我们离开。
走出校门,科莫多巨蜥对着我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同桌送我到家,头也不回走了,第二天,还和老师申请调座位。自那以后,一直到我离开,她再没和我说过半句话。
父母不知道我为什么突然这么坚决,闹着要转回以前的学校,毕竟他们的儿子,从来都是乖巧柔顺的。临走前,我最后一次站在那个岔路口,想起从晚霞中走来的姑娘,内心一阵酸楚。
及至我长大成人,中间遇过许许多多事,读高中还是念职专,去工作还是继续深造,该跳槽还是留下,女朋友分手要不要挽留……很遗憾,我并没有成为果敢决绝的那种人,也许我的性格本就如此,胆小、怯懦,且自卑。科莫多巨蜥埋伏在我生活的每一个角落,似乎从没有离开过,冷不丁就从某个地方扑向我。
直到这次脑部重创,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周遭的一切过于洁白神圣,往事才逐渐明晰。哦,你问我为什么会受伤?我只不过是在公交车上为一个受骚扰的女士出了头,结果就是我被那个家伙用灭火器爆了头。我怎么突然这么勇敢?也许是在看到女士惊恐眼神的那一刻,我又想起了童年的自己,和晚霞中走来的姑娘。
那一刻,我想我终于不再是科莫多巨蜥尾巴下的那个可怜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