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版: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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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版:梅花
2025年6月11日 放大 缩小 默认        

大雾

□丘玲美

雾从湖面蒸腾而起。一点点地,侵蚀着水面。世界剩白茫茫一片,她什么也看不见了。有片叶子就好了,她想。于是,离她最近的水面慢慢浮现一盏玉盘,叶面光滑无比,叶缘微微卷曲,叶脉如骨,将叶面撑开。她在植物园见过这种叶子,浑圆、巨大,能承载起一个成人的重量。

还要有光。她把孩子放在叶片上,小人儿拱了个懒腰,身体侧向一边。叶缘从水面衔起月光,亮了起来,是不晃眼的暖黄。走吧,她朝叶片吹气。无数条鱼自湖底涌出,推动玉盘往湖心移动。暖黄消失在大雾里。她耸耸肩,背部松缓下来。湖水是暖的,舔着她的足底,暖意从足底爬到头顶,那股伴随她很久的紧绷感,抽筋剥骨般,慢慢地,被捋掉了。

天际传来雷声,大雾突然散去,湖面出现旋涡。玉盘被卷入,在旋涡里挣扎、急剧分裂,小人儿大哭,连同撕碎的叶片,被旋涡吞噬。

她清醒过来,手往枕边伸,摸到一处温软暖滑,不用看,她也知道是女儿的小手。雷声来自耳畔,来自另一个人的呼吸吐纳,时高时低,时急时缓,一下又一下刺激着她的耳膜,推着她的身体左侧、右翻、坐起、躺下。好不容易入眠,又做了那样的梦。她有些不安,把他摇醒,说起自己的梦。他翻了个身,拿背对着她,睡吧,别瞎想了。

类似的梦,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出现。梦里她把孩子遗忘在空无一人的车站,放在纸盒里,寄给陌生人。最离谱的一次,她飞上云端,把孩子放在云朵上。

事实是,她真的这么干过。

那是个春寒料峭的凌晨,女儿的哭声又一次划破黑暗。她想起身,眼皮沉得睁不开,记不清这是第几次醒来。连续半个多月,每晚如此。她的睡眠被挤压得只剩两三个小时——而且是碎片化的。女儿越哭越响,她爬起来,把小人儿抱在怀里,哄着,走着,摇晃着。然而并不奏效,女儿的声音渐渐嘶哑。她又烦躁,又无助,看向门外,想着他会进来。然而并没有,客厅沙发上鼾声如雷。她突然愤怒了,抱着女儿冲出门外,想把闹人娃丢进小区门口的水圳里。他被摔门声惊醒,追到楼下,一把将女儿从她怀里抢过来。她失魂落魄,走在街上,细雨很快打湿她的头发与衣服。她发现无处可去,在街上游荡到天亮,直到遇见拿着外套四处找她的丈夫,她扑进丈夫怀里嚎啕大哭。

她吃不下,睡不好,腰背酸痛,不知道如何应对小人儿无休无止的哭闹,不知道怎样换尿片才不会弄湿女儿的衣服和床单,不知道小人儿时而腹泻时而便秘是哪里出了问题。更不知道,如何成为一名母亲。

她似乎又回到生女儿的那一刻。女儿的头卡在产道,迟迟出不来,三个小时过去了。她筋疲力尽,浑身被汗浸透,无助又绝望,想,不如死了算了。女儿生下来后,某天她突然想起,和他提起那个时刻。他有些不可思议,良久,轻轻嘟囔出一句,瞎想什么,女人不都这么过来的。

她想,她应该就是那时候开始病的。浓雾不仅出现在她梦里,也出现在她脑子里,常常想说什么,却表达不出来,字和词似乎被雾吞噬了。人也木木的,有一次,她提着菜刀走到客厅,满脸茫然。还有一次,她站在红绿灯路口发愣,汽车喇叭声一片。

丈夫终于发觉到她的不对劲,带她去了医院。

抽烟吗?喝酒吗?是否经常有下坠感?与人交往有困难?短时间内体重减轻厉害?会幻听吗?失眠吗?医生问。她摇头,或点头。产后抑郁和焦虑。测试结果出来,医生说,尚在哺乳期,不建议吃药,先心理治疗干预。她去了一次,对陌生人实在难以完全敞开心扉。她也心疼治疗费,在心里悄悄换算成奶粉、纸尿裤,能买多少啊。家里经济并不宽裕,算了,不去了。她说。丈夫看着她,回头与咨询师聊了很久。怎么引起的?体内激素水平急剧变化,加之全天候育娃,睡眠不足。要怎么做?多陪伴鼓励,多分担育儿压力……

丈夫的假变多了,他把她父母接了过来。有时,他会带着她去郊外,看树木长出新芽。去商场,他也会给她挑上一支口红、一朵花。在电影院,他重新攥起她的手,她把头靠在他肩膀上。

湖中旋涡消失了,鱼儿把玉盘推了回来,玉盘上的小人儿腿蹬得咚咚响,月光在小人儿嘴里碎开,散做满天星光。脸上有物轻抚,她睁开眼,女儿哦哦啊啊伸手摸她,露出四颗小牙,窗外黄花风铃木在枝头绽放,金灿灿的,像一个个小太阳。她把脑袋埋在女儿肚子上,把眼泪左左右右蹭在女儿衣服上,女儿咯咯笑着。闻着女儿身上的淡淡奶香,她觉得心安。

那股曾笼罩在她梦里和脑海的大雾,终于散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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