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三益
在浩若繁星般书写母亲的文字中，作家陈柳金忆念母亲的大散文《饭稻羹鱼》独具特色，读来感人肺腑，是一篇意深情长的佳作。
写卑微而彰伟大，书平凡而见崇高。文本超越传统的母性奉献叙事，以耕作为中心线索，以种子为核心意象展开叙事，在时空交错的结构中，以独到的视角、深情的笔触，运用象征、拟人、隐喻等手法，多层面描绘母亲的可敬形象，建构成一篇礼赞母爱的诗意篇章。
母亲耕种隐含深层意蕴
母亲的耕种叙事，是从出嫁时就开始铺墨的。那时母亲是带着“泪痕”和对未来的“茫然”沿着一条古驿道走来……或许，血脉里流淌着天生的农耕基因，当母亲一看到“村前一大片田畴稻浪翻腾”时，忧伤和茫然瞬间变成“甜美的笑意”。从此，母亲便全身心投入耕种之中。新婚的第一件事，就把撒在婚床上象征吉祥的种子栽到地里去。本来这些种子是要留作煮汤喝以图 “百年好合”彩头的，母亲有悖传统习俗的举动，备受另眼看待乃至诟病。但是，或许与生俱来对农耕的执念，让母亲挺直筋骨，以沉默对抗，并“几乎把所有的光阴都交付给了土地”。正因为母亲的辛勤耕种，才使 “泥泞生活”开始有了“阳光的温暖”。文章中一段关于母亲耕种的描写极为生动：“早晨的第一缕阳光穿越树梢斜射过来，把母亲笼罩在光照里。母亲，便成了山谷里的主角，田地是她的舞台，鸟雀是她的伴奏，草木是她的粉丝。母亲，从来不懂得表演，她就那样沉默地和土地对话”。作家以诗情画意的笔触，铺展开一幅以客家母亲为主角的田野躬耕画卷。
母亲的耕种，不只是“宿命地埋头耕种”，她骨子里还有“一种创造力”。比如，她用烧烤鸡蛋壳给瓜苗驱虫；还有，在禾田里养“稻花鱼”，让鱼吃虫子和落下的稻花，免掉了农药，鱼粪还能肥田。于是，餐桌有了“饭稻羹鱼”，拮据的日子逐渐丰盈起来。在传承中创新，母亲的形象也更加丰满。
母亲的耕种，除了让家人过上温饱日子，还隐含深层的意蕴。作家对母亲出嫁走过的古驿道和道旁 “国泰岩”的历史，特意引用典籍加以阐明，乍看像是无关宏旨，实则隐含深意：农耕，在中华传统文化中，乃“天下之大命”，是“国泰民安”的根本。母亲的辛勤耕种，不仅在于让家人过上有米有鱼的日子，更在无声中托起了“国泰民安”的基石。而“鹅卵石铺筑的古驿道”，则是连接千年农耕文明纽带的象征。隐含机巧的手法，体现作家深邃匠心：借农耕文明之光，映照出当代一位传承农耕血脉客家母亲躬身耕种的可贵形象。
种子意象礼赞母爱伟大
种子，最初始的生命之源，对耕种来说，是核心要素。在《饭稻羹鱼》里，种子被当作核心意象展开叙事。
从上面提到新婚的母亲冒着“大不韪”把撒帐的种子栽到地里开始，母亲对种子的珍视与精心培育贯穿全文。从选种、储种、育种、播种，到育苗、护苗，一直到收获后又是选种，在周而复始的循环中，作家以细腻的笔触，描绘母亲用生命温度培育种子生长的情景。母亲把种子视为“金子”，她把精挑细选的种子，用一个个坛子装好抱上阁楼整齐地码好。天阴久了，要搬下来晒太阳；洪水暴发，安顿好家人后，母亲涉着齐腰深洪水把阁楼上一坛坛种子抢救出来。母亲把种子视作生命。
对母亲播种场景的描写，生动鲜活而且极富深意：“母亲把一捧捧谷种撒在耘好的田里，那些带芽的小嘴在阳光下露出洁白的乳牙，满田畴的牙牙学语，也许只有母亲能听得见。”“母亲像侍弄婴孩一样呵护这些娇气的秧苗……在田间切肤地体验着初为人母的欢喜”。拟人化的生动描绘，体现母性对种子的切肤之爱。探索母性对种子切肤之爱，可以追溯到远古时期，当女性在采集劳动中，有意或无意播下第一颗种子的时候，种子的脐带便与母性形成天然的亲密连结，一个彰显母性光芒的伟大农耕时代便开启了。在《饭稻羹鱼》里，这种母性光芒得到充分呈现，母亲用温情的双手播下一粒粒种子，用深沉的母爱培育种子繁衍生长，收获“金灿灿的稻穗”，收获饭稻羹鱼和国泰民安。作家借助种子的生命意象，礼赞母爱的伟大。
或许是结构有所侧重之故，相比母亲对种子呵护的描写，文本中母亲与子女交集的笔墨显得少些，但这并不减弱母亲对子女的爱。笔墨不多但精炼独到，母亲言传身教尤以身教为主，起潜移默化的作用。为养育后代，母亲埋头耕种，让家人得到温饱，特别在贫瘠的年代，“饭稻羹鱼”对子女来说是何其幸福的享受；为了供子女读书，母亲挑谷子去镇上粜卖，粜完后自己却啃食 “几根红薯充饥”，寥寥几笔，慈母形象跃然纸上；在精神培育方面，母亲以身教言传进行“精神播种”。她在田头教育儿子“要做稻谷，决不能糊里糊涂当了稗草”，形象的比喻，质朴而深含人生之道。母亲的可敬形象潜移默化成为子女的精神偶像，儿子在文学路上中传承母亲孜孜不倦的基因，再累也“不敢懈怠”。文学“耕耘”与农事耕耘“异域同构”，哲理相通。母亲的“精神种子”在儿子心中生根发芽，同样取得丰硕收获。这些都体现母亲对子女悉心的关爱和培育。
真情实感引发读者共情
除了意境深远的艺术特色外，《饭稻羹鱼》还有一个显著特点就是以真情实感感染人。古人云：“文以情生”。真情，是散文的灵魂，尤其是描写母爱。在《饭稻羹鱼》中，作家对母爱的书写，是深情的倾诉，读来使人在泪光中感受母子的一往情深。
文本开篇从描述接母亲“回家”的情景切入。阴阳两隔，劳累过度的母亲已经走了六年了。作家噙着泪水在一排排叠放骨灰罐的架子上寻找母亲，“每一步都很深沉，母亲被罩在神奇的光晕里，我的视网膜疼痛起来，一股温暖而滞涩的液体噙满眼眶……我使劲揉眼，生怕母亲从视域中消失。终于，母亲笑了，豌豆花一样绽放出慈悲的笑意。我用力抱紧她说：“阿嫲，带伲回家！” 一个抱紧的动作，一声动情的呼喊，催人泪下。是的，该回家了，亲人舍不得，还有那些种子和谷物也舍不得，它们对母亲是那么深情：“眉眼间挂着的不知是泪水还是露珠。一阵风吹来，田垄上响起窸窸窣窣的声响，晨光帮我翻译出一句句自然之语。我听出来了，稷谷、花生、豌豆们到底是与母亲有深厚感情的，它们舍不得她”。这些注满情感的拟人化描绘，又何尝不是表达儿子的心声？作家浸透真情的书写，引发了读者深切的共情。
文章的结尾，情感达到高潮。母亲太累了，“我把车开得很慢，生怕惊动劳累的母亲”。当来到村口时，水泥路晒满稻谷，“我”不忍把车从稻谷上开过去，但“入宫”时辰又不能延误，正想往前开，“在快要轧上稻谷时，车突然熄了火，”“一定是母亲不愿意我把车从稻谷上开过去”。莫非冥冥之中有神秘力量主宰？这一充满神奇色彩亦真亦幻的细节描写，凸显母亲生前关于爱护种子珍惜稻谷的教诲，是多么神圣不可冒犯！这种独出心裁的描写手法，不仅动人心弦，也让人信服。最后，“我跪在母亲面前，抱起坛子奔跑着跨过沟渠、田垄，把母亲送进墓穴，如同把一粒种子栽到了地里”——“跪”“抱”“跑”“送”“栽”，一系列浸透深情的动感文字撼人心魄。在弥漫庄重的仪式感中，儿子虔诚地把母亲送回“家”——回归土地，如同把一粒种子栽到地里……噙着泪水的诉说，溢满真情的描述，动人心魂。作家以感人肺腑的笔触书写出意蕴深远的母性礼赞，成就了一篇深情讴歌伟大母爱的诗性篇章。
掩卷之后，情感的涟漪依然在心中摇荡，久久难以平复：母亲，就像一粒种子，一粒终生不倦履行责任和使命的伟大种子！（本文小标题为编者所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