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版: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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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版:梅花
2025年6月4日 放大 缩小 默认        

菊 英

□彭碧清

她叫菊英,一个客家农村妇女,在这世间走过了七十三年的艰苦岁月,而后,归于故乡的黄土……我觉得她的名字应该要被人知晓,她这一生的故事不应像一层薄尘,被岁月的风吹散。今天,我重提“菊英”这个名字,如同抚摸一粒谷种,在指腹摩挲之中,触到了她过往岁月的苦旅。

她十九岁嫁人,一生育有八个子女。第一个孩子出生几天后不幸夭折,第一次做母亲,她满怀期待却只收获无尽的眼泪,坐了一个“空月子”,每日泪流不止,以致她不到四十岁视力就开始模糊。她的第一个孩子是儿子,这个儿子的夭折也让她在后来生育的路上吃尽了苦头——在接下去的八年里,她相继生育了四个女儿。这个家庭还没有男丁,在她所生活的年代、闭塞的村庄里,所有人,包括她自己的认知中,都是——她还应该继续生。

事实上她也这么做了。可是命运跟她开了一个过火的玩笑,让她与死神擦肩。接下去的那一胎是“葡萄胎”,在那个医疗尚不发达的年月里,农村孕妇没有产检,家人只知道孕妇妊娠反应大、肚子日益膨胀、全身水肿得厉害,哪儿知道是“葡萄胎”,又哪儿知道“葡萄胎”有多么凶险!

她是在奄奄一息中被人用晒萝卜干的竹架抬出家门的,人们抬着她走了将近两个小时的山路,到镇上去坐车,再送到县城去医治。她的丈夫满脸眼泪,心跌落到下胛去了,抬着妻子每走一步都是那么沉重与撕心,他想着这一去怕是天人永隔的了。

所幸,医治还是起了很大的作用,还有为人母亲的一股韧劲让她向死求生,她终究是活过来了。许多年后她对孩子们说:“你们四姐妹还那么小,妈妈不敢死啊!如果妈妈死了,小小的你们,可怎么办!”

五年后的一天,她再一次怀孕了,她多么希望这会是一个儿子啊!

那个微凉的秋天,当孩子呱呱坠地的那一刻,她几乎用哀求的口吻问:“是儿子吗?”接生婆是她的姐姐,顿了片刻,红着眼眶启齿:“菊英,还是女儿……”刹那间,她嚎啕大哭,刚生产完虚弱的她不知从何处借来的力气,似乎要把一生的眼泪都在那一刻流完。

田间的野草绿了枯、枯了绿,几度稻花开、稻子熟,又过去两个春秋。

三十九岁高龄的她终于产下一名男婴!她抱着儿子喜极而泣,这个家的香火终得延续!她觉得自己终于完成使命。可是,看着怀里皱巴巴的儿子,她又悲从中来,就他“单丁独子”,将来要为父母养老送终实在压力太大,能不能再给他一个兄弟,为他分担一二啊?

在生儿育女这件事上,上天是对她很苛刻的,总是让她不能遂愿。四十一岁的她生下了第八个孩子,又是一个女儿。历时二十二年,她终于结束了生育之路。然而,生育孩子的路结束了,养育孩子的路还那么漫长。

过去农村生活艰苦,农民守着土地和山林养家糊口。到了20世纪八九十年代,乘着改革开放的东风,很多客家人到珠三角务工或种菜。看着村里越来越多人外出赚到了钱,菊 英她丈夫也想外出一试,可家里有大大小小一堆孩子,她舍不得、放不下呀!小叔子的孩子也还很小,她的婆婆在城里小叔子家帮忙带孩子,而她的公公已经过世多年,她无所依仗。于是夫妻二人继续留在农村,种田、养猪、酿酒、卖豆腐、编竹箩、打柴卖柴……两个人、两双手勤勤恳恳、没日没夜,终究让这个家能够正常运转,孩子们能够如期上学堂。

在那个艰难的岁月里,她又黑又瘦,两只眼睛大得吓人,却又是那么炯炯有神、充满光亮,她说:“干活累得筋疲力尽,可每当回到家里,孩子们一个一个叫着‘阿妈’跑来迎接自己时,就觉得一切都值得,心里一点儿都不累,还甜蜜着呢!”她在心底深深地爱着她的每一个孩子!当然,她的孩子们也懂事,自主分工,把家务活都包揽了,只为父母回家可以好好歇一下。可她和丈夫哪里歇得住啊,吃完午饭或晚饭,又赶紧拿起竹篾编箩筐了。

她六十多岁依然上山下地干活或去打零工,给女儿赚取学费、生活费,直到她最小的女儿大学毕业。可是,她依然还不能歇着,她还要带孙子孙女,女儿生的、儿子生的,一拨带大了又来一拨,没完没了。常人无法想象的辛劳,她却一年一年笑着走了过来。

无疑,她是一位让人敬佩的伟大的母亲!可是,她的故事不仅限于母亲这个角色,十里八乡的人都赞扬她,说她是一个善良孝顺的好儿媳!

她的婆婆老年的时候得了老年痴呆症,在城里容易走失,于是送回农村跟她住。1986年,她家的生活还非常拮据,好不容易盖起来的两间屋子又遇到百年一遇的洪灾倒塌了。天灾无情,一家人只能挤在连门都没有的老屋里,但她依然毫不犹豫地接纳了犯有痴呆的婆婆。尽管在这之前,在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婆婆没法向她伸出援手。

她常常对子女们说:“一定要照顾好奶奶,她是我们的至亲长辈,不能让她老无所依。”家里经济条件不好,平日里是很难有肉食的,但自从婆婆回来住,隔三岔五地桌上总会出现一条鱼或一小碗猪肉。她对馋得流口水的孩子们说:“奶奶年纪大了,又得了病,需要补充营养,这肉要留给奶奶吃。”所幸在她的教育之下,孩子们也懂事,从未向奶奶面前的那碗肉伸过一次筷子。

几年下来,她婆婆的痴呆愈发严重了,生活已不能自理,还时常忘记穿衣服,抑或是脱掉衣服。担心婆婆冻着,也为了维持老人的体面,她想出了一个办法——帮婆婆将衣服反过来穿,在背后扣扣子,这样就能确保衣服不会被老人自己脱下来。她还每天帮婆婆梳头,并对孩子们说:“你们奶奶年轻的时候可爱美了,再忙的时节,她的头发一直都盘得很整齐,还要搽上茶油,非常光滑柔顺。她年轻的时候穿衣也很干净整齐,现在老了,不能让她没了尊严。”

后来,她婆婆大小便失禁了。有时候全家人坐在一起吃饭,吃着吃着,婆婆就拉了一裤子,整个饭厅都臭气弥漫。她放下碗筷,抱起婆婆就往浴房走去,然后又小跑着到灶间舀来热水,迅速帮婆婆清理得干干净净,接着又耐心地给婆婆喂饭,全程没有一句怨言或者责备的话。她就这样细致地照顾着婆婆,直到老人体面地、安详地离开这个世界。

她婆婆走在人生的末端,变得懵懵懂懂的那些日子里,几乎不记得任何人的名字,唯独记得她的名字叫“菊英”。

十里八乡的人都知道她的故事,“没有人能做得像她这样好!”他们竖起大拇指说。

七十三岁的那个夏天,满头银发的她,脸上还总是挂着笑意,眼神慈爱,日常依旧闲不下来,种了很多蔬菜,拿给她的儿女、分给她的邻居。然而谁也想不到,在同年秋天,她就永远地离开了人世!从诊断出中风到离世只有短短一个多月时间,留给儿女无尽的悲伤和遗憾……

邻里老人说:“唉,她自己尝过服侍老年病人的艰辛,定是不愿意让子女也这般艰辛来服侍自己的,所以,她不会长病。病了,就走了。她这一生,都在为家庭责任而活、为子女而活,如今,就是功成身退了。”

是啊,功成身退,她就像一片秋叶轻轻落回了泥土,没有惊动任何一阵山风。平凡如她,高尚亦如她。她这一生就像是田埂上顽强生长的野菊的一生,坚韧、倔强、无惧风霜和默默芬芳。

她叫吴菊英,她是我的母亲。

我亲爱的母亲啊,这人间,您来过,苦过,爱过,而我们,将永远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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