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怡

十岁那年，我攥着满分的数学试卷，回五华老家去找阿叔兑现赌约。他曾许诺，若我考了满分，就奖励我人生中第一辆交通工具——一辆锃亮的二八大杠。那日午后，阿叔指着老屋前蜿蜒的泥巴路，笑着对我说：“你要是能骑着它到兴宁，这车就归你。”我二话不说，跨上斜杠，半站着蹬动踏板，踏上了44公里的征途。一路上，老国道弯弯绕绕，我骑得小腿抽筋、手掌发麻，汗水湿透衣衫。整整四个多小时才骑回兴宁的家。国道旁老式里程碑像沉默的守望者，见证着单车轮在泥浆里留下的深浅印记。那时懵懂的我，怎会想到，这条蜿蜒坑洼的回乡路，竟成了丈量我半生岁月的标尺。

自那以后，单车成了我们全家出行的重要伙伴。妈妈晕车严重，更怕坐中巴车时被“卖猪仔”，于是，无数个归乡的日子里，我们一家三口骑着自行车回五华。车前筐里塞满甜粄、酿粄、腊肠、腊肉、花生，后座绑着行李，一路说说笑笑，在国道、在乡间小路上穿行。记得母亲怀着妹妹那年，国道正在翻修，我们贴着路肩小心翼翼地骑行。她隆起的腹部几乎要抵住车把，行至华城镇长乐村的泥坑路，车轮突然打滑，在烂泥里划出一道惊心动魄的弧线。那一刻，我看见母亲本能地护住腹部，我们都重重摔倒在地！后来妹妹出生，我的后背成了她回乡路上专属的“座位”。她小脑袋靠在我背上，随着车轮的摇晃，像只困倦的小猫沉沉睡去。

1997年参加工作，我用第一个月工资买下一辆跑车。新铺就的205国道宛如一条黑色绸带，在跑车的速度加持下，回一趟家只需两个多小时，归家的时间缩短了一半。某个雨天傍晚，我独自从水寨启程。暮色渐浓时，在兴宁五华交界处的界碑旁，三个黑影突然拦在路中央，是车匪路霸？冷汗瞬间浸透后背。危急时刻，我拼命朝对面骑来的民工队伍挥手，混在人群中疾驰回华城镇。下车时才发现，全身早已被冷汗浸透，手心被车把勒出深红的印记。

在2000年的蝉鸣声里，一辆突突作响的摩托车驶入我们的生活，打破了山路的寂静。有了它，无需再提前准备干粮，也不用在转水镇停歇，一个多小时就能吃上老家的热饭。后视镜里，电线杆飞速倒退，十多年的单车骑行岁月，化作一道飞扬的烟尘，开启了又一个十多年的摩托骑行时光。

2012年国庆节，一辆咖啡色的轩逸轿车载着全家踏上归途。一家人坐在舒适的车内，数着窗外掠过的风景：“看，小时候在这儿停下来吃过盒饭”“妹妹在这儿哭闹着要下车”“那次骑摩托车突遇暴雨把我们困在这”……这时我才惊觉，当年避之不及的坑洼早已被柏油填平，新修的道路让我们不再路过转水镇那家飘着肉丸香的老店。

2022年春天，随着家里人口增多，我们坐上了新买的七座车，载着满车欢声笑语驶上高速公路。光影在车窗上交替明灭，我仿佛看见不同时空的自己重叠闪现：暴雨中推车上坡的小小身影、后座载着急救药箱的少女、背着妹妹哼着歌谣的姑娘、戴着头盔与爱人并肩骑摩托车的女人。不过十来分钟，导航便提示“前方500米到达五华收费站”。清脆的ETC“滴”声，与30多年前的单车铃铛声、10多年前的摩托喇叭声，在记忆深处悄然重叠；导航地图上的终点坐标，与记忆中的泥巴路，在某个神秘的经纬度悄然重合。

车载电话里，堂弟催促道：“姐，你快点儿，鸡汤都咕噜半天了。”转头看向副驾，妈妈歪着头打盹，白发在阳光下泛着柔光；后座的爸爸正讲着往事，当年拿着单位发的猪肉，从平安寺翻山越岭走一整天，只为让弟妹能吃上一口荤腥。车窗外的春色呼啸而过，这短短35分钟的车程，竟盛满了两代人的半生光阴。那些被车轮碾过的岁月，化作心底最温暖的记忆，而回家的路，永远是时光长河里最温柔的港湾，始终静静等候着游子的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