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思言
一
锣鼓和唢呐上挂着红色流苏穗子,乐音交错响起,喜庆的乐曲打破了村子的宁静。红花轿在常年以绿色与土色为主色调的村里显得格外炫目。花轿里的姑娘时不时把红帘子掀开,对这个陌生村庄充满了好奇。后面跟着几位身穿传统服饰的大汉,肩上扛着装满棉被、粗布衣物、梳子、镜奁等物件的红漆木箱。这支队伍来到了一条曲尺形的小道,姑娘只能从花轿上下来,踏上窄窄的、铺满碎石的泥土路。她一生的命运似乎也如同走在这条路上一样曲折。
这位姑娘出生在城里,本该过着简单朴素的生活。但年幼时发生了一场战乱,幸运的是,在农军的保护下,她与其他老百姓趁着月色躲进了大山里。山上有个菩萨庙,菩萨塑像身穿素衣,手捏一朵粉色莲花。大家虔诚地拜三拜,祈求战乱不要带走他们的家人。没承想,快到山底时,敌人带着枪炮气势汹汹地来了!大家拼命往山顶跑,山上的人们搬起大块石头往下砸,石头很快用完了。大家急得火烧眉毛,时间已经不多,敌人快要上来了!大家最后一次向菩萨拜了三拜,带着深深的内疚把它推向谷底。随着山谷爆裂般的声响,敌人被吓跑了。而菩萨居然奇迹般没有破碎,从此被人们搬回庙里神圣地供奉。
这次战乱让她与家人分开了。她被送到一户人家,养父母教她如何放牛、耕田。她聪明又坚韧,很快就熟练掌握农耕技能,白嫩的双手布满了茧子和水泡。她知道,想要在这里存活下来,必须要像一头牛一样多做事。
菩萨手一挥,日子来到了她的十八岁。这天她重返城里,第一次见到如此淳朴、结实的年轻人。经朋友搭桥,她与这位来城里打工的男人坠入了爱河。婚后第二年生下了第一个男孩——我的外公。外婆太没有念过书,只有在小时候接弟弟妹妹放学时,跟着认几个字。外婆太思想很前卫,她知道,一个人的力气是会耗尽的,但知识、思想永远能存留在脑子里。她和外公太辛苦挣钱,把六个孩子都送去上学,他们都很争气,靠着知识找到了好工作。
二
“老家”这个词,就像老祖母,坐在一张仙人椅上,带有鱼尾纹的双眼像是微闭着,又像是在望向远方的孩子。每一条皱纹都是一条小路,有的深有的浅,都从眼角直达老祖母的太阳穴。她时不时用手晃一晃和她一样大年龄的芭蕉扇,既闲淡又和蔼。她的身上有一种闻起来让人很安心的特殊香味。每次回到老家,我都想用一个大密封袋装好,全部打包带回城里。
外婆太住的宅子附近有大片田,到了晚上,她会拿把仙人椅,坐在田边仰头看月亮。每当这时我就会去“打扰”她赏月:“夜晚的天空除了几颗星星和一个大月亮以外,什么也看不到!”外婆太笑了笑,说:“宝贝有没有听过嫦娥奔月的故事?其实是嫦娥死后飞到了月亮国。每个人死了,都会去到月亮国。”我说:“月亮国什么都没有,去那里不会孤单吗?”外婆太摸摸我的头,说:“当然不会,嫦娥去到月亮国,有她喜欢的小兔子陪着。我小时候经历过一场战乱,有些农军为保护我们牺牲了,我看见他们晚上都飞回了月亮国。那里有他们的战友,还有去世的家人,他们都在月亮国团聚了!”我眨巴眨巴眼睛,似懂非懂。
这片田里还种着外婆太种的蔬菜,她看见我两眼发光,便让我体验拔胡萝卜。我两脚颤抖着交替往前走,双手张开平衡着身子,怕一不小心掉到泥巴里,变成童谣里的泥娃娃,既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陪着一万个小心走到地垄边,看到一根大胡萝卜露出半截屁股,撑着把绿伞,这滑稽样让我噗嗤一笑。我想起小兔子拔萝卜的故事,要好多小兔子才能拔出来,于是把表妹也喊了出来。两手用力地拽着胡萝卜叶子根部,表妹抱住我的腰,两人用尽全身力气。“砰”的一声,没等我反应过来,我俩都摔到了地垄上,手里攥着刚拔出来的萝卜,惊喜地看见两颗圆滚滚连在一起的胡萝卜是双胞胎!我嘴巴张得大大的,两人哈哈大笑,继续铆足劲拔。很快,田里大大小小的胡萝卜被我们扫荡完毕,像遭遇了一场龙卷风。我准备踏出这片田,总感觉步子笨重起来。低头一看,整条裤子被泥巴军包围了,再看看手上、衣服上全是泥巴。难不成我真的变成童谣里的泥娃娃了?“泥娃娃,泥娃娃,一个泥娃娃,她是个假娃娃,不是个真娃娃,她没有亲爱的妈妈,也没有爸爸……”那我岂不是没有爸爸妈妈了?泪珠就像没拧紧的水龙头,哗啦啦直往下流,“哇”的一声大哭。外婆太赶紧把我从田里抱出来,“刚刚还好好的,怎么就哭了?”我一抽一抽地告诉外婆太:“我……我没有……没有……”喉咙却像被一颗石子堵住了。外婆太眼睛里透出一丝神秘,说:“好宝,别哭了,外婆太唱山歌给你听!”我赶紧用衣袖抹干眼泪,把鼻子上垂挂着的一串晶莹剔透的“挂坠”用力吸回鼻腔里。我期待地望向外婆太,她清了清嗓子唱起来。阳光打在她身上,被一层又一层的霞光包裹着,感觉与她面向的天空融为了一体。歌声沧桑却不失优雅,具体歌词我已记不太清了。那时还小,或许以为还有很多机会听外婆太唱山歌……
三
时间爷爷对世间的孩子都非常宠爱,在每个人身上留下了独属于自己的痕迹。他带走了我童年的天真,带来了青春期,悄悄施展魔法,让我的身体变形,也让我的心灵匮乏。我拥有了一部智能手机,周末一回家便先拿出来划几下,过年回到外婆太家也不例外。她欣慰地看着我:“又长高了啊!”而我只是给她回了个淡淡的微笑,便掏出手机看起了视频里“别人家的外婆太”。看得正起劲,突然感觉一道炽热的目光看向我。我不知道与她聊什么好了,聊来聊去无非就是“怎么又长高了”“学习压力大不大呀”“跟同学处得好不好”等琐碎事和婆妈事。每天爸爸妈妈也都是问我这些,好像人生就是模式化的复制加粘贴,无聊至极。而手机上的视频能窥探到别人鲜活有趣的生活,给我一种精神慰藉的错觉。于是我假装没有看到那道目光,继续埋头啃着“电子精神食粮”。
一年春节前,外婆太病倒在床。妈妈和我说,外婆太很想见我,说我是她最喜欢的曾外孙女——一种说不上来的滋味涌上心头。过年一进外婆太家门,我就像小时候一样边喊“外婆太”边跑进房间。但这次她并没有像以前那样一边回应我,一边把特意存起来的糖果小心地端出来招呼我吃。她躺在床上,从厚厚的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来,把我叫去床边。她的手紧紧攥着我的手,温暖而有力。
听妈妈说,以前外婆太是真正的城里小姐,每天梳妆打扮得非常整洁,年轻时长得又高又壮又漂亮。现在我真的相信了,外婆太虽已九十多岁,但头发只是乌黑中夹杂着几缕银丝,很少有像“冰雪奇缘”里艾莎女王的白到发光的头发。她一直注视着我,像以前一样。那年我刚好剪了和外婆太同款的发型,她于是笑眯眯地问我:“是不是剪头发啦?真有几分像我当年的模样!”眼神从原来的轻柔、慈祥变成了不舍和留恋。我的手被她攥得越来越紧,直直地看着我,似乎想把我的模样刻进脑子里。我也望着她,那一刻她的眼神如此触动人心。我们就这样彼此望着,远远胜过千言万语。
春节后的一天,爸爸在接我放学的路上告诉我外婆太逝世的消息,我非常震惊。就在前不久,外婆太躺在床上,但感觉只是将要入睡的样子。我的双脚如踩在棉花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回了家。之后,我慢慢镇定下来——我对死亡已经有一定的了解,不再像六岁那年奶奶逝世时一样,哭着喊着让爸爸妈妈给奶奶打电话,说奶奶在另一个地方肯定也有电话号码的,我一定要记住她的号码,每天给她打电话!
时间爷爷似乎感受到了我的思念,晚上带着我飞回了外婆太家,进门后看到外婆太进入了梦乡,神情安详,双手交叠着放在腹部,乌黑头发夹杂着缕缕银丝,如同月光散发出的皎洁微光。屋内有许多身穿袈裟的和尚,双目微闭,一只手放在胸前,一只手敲着木鱼,嘴里念着:“嗡哈哈哈微三摩地梭哈……嗡哈哈哈微斯嘛耶梭哈……”都是些听不懂的唱词。时间爷爷原地转了三圈,把手里的魔杖一挥,周围瞬间变了样,原来的和尚消失了,变成了许多身穿素衣的男男女女,我认出了其中一位是外公。我走过去,轻轻拉住他的手,他居然没有反应。外婆太躺进了一个长方体的盒子里,四位身穿素衣的壮汉把盒子抬起,他们从我身旁穿过,踏出大门。后面跟着六名鼓手和四名唢呐手,锣鼓、唢呐上挂着白色流苏穗子。唢呐声与锣鼓声惊天动地,他们踩往了西边那条窄窄的、布满碎石的小路。我忽然想起,外婆太年轻时就是从这条窄路来到这个家的,那时她穿着喜庆的红衣服(这都是外婆太以前亲口告诉我的)。如今,外婆太也是从这条窄路回到属于她的月亮国。
我哭出了声,很快淹没在更大的哭声里。从床上醒来,隐隐约约有一束亮光照向我。迷迷糊糊睁开眼,居然看到许久未见的奶奶坐在书桌旁,一侧坐着外婆太。我不敢相信,这种场景只在书上或者电影中才会出现。不可思议地揉了揉眼,我没有看错!试探着喊道:“奶奶?外婆太?”她们没有说话,只是慈祥地微笑和点头。我既紧张又兴奋,更多的是安心。我知道她们一定会像以前在老家时一样,陪着我入睡。不知过了多久,我感受到那束亮光正慢慢消失。我猛地睁开眼,看见奶奶和外婆太一起向外走去,窗外竟然出现了一条用月光铺成的晶莹剔透的小路。她们踏上一层又一层的阶梯,步伐越来越轻快。到阶梯尽头时,她们再次朝我微笑,消失在月亮宫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