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曲

夜幕低垂，暮色总是裹着相似的温柔，世界逐渐被静谧笼罩，每一个夜晚，都宛如一座无形的桥梁，连接着人类的哺育者与孩童的灵魂。

在这专属的温馨时段，幼时的我，总爱窝在奶奶身旁，听她娓娓道来古老传说、民间轶事，或是她童年时的种种趣事，那些故事化作点点繁星，照亮我的梦境。如今角色转换，我成了那个哺育者，我的孩子们也常常用纯真的眼神、软糯的央求，邀我一同走进故事与游戏的天地。

孩子们最近看多了穿越剧，今晚便突发奇想闹着要假装穿越到我的小时候。

于是，被褥包裹成时光隧道——我成了天真无邪的小阿萍，小宝是穿越时空的访客，大宝则披着纱巾扮演我的奶奶。起初我们都很开心，时而假装打架让奶奶来劝架，时而假装得到奶奶给的礼物而欢呼雀跃，时而假装奶奶做了一桌好吃的饭菜吃得不亦乐乎。

可玩着玩着，听着大宝对我一声声“阿萍妹”的呼唤，我脑海里突然像潮水般涌现出许多小时候和奶奶相处的场景。

奶奶在我心里曾是无所不能的神。小时候，无论碰上怎样的难题，遭受谁的欺负，奶奶总能帮我化解。刚上学那会，被身形高大的哥哥姐姐欺负，奶奶拄着竹杖冲到学校，硬是让那些高出她一头的学生给我道歉，还让老师不断道歉说没管好那些大孩子。

每次我生病打针后走不动路，奶奶便会拄着拐杖背着我，一步一步缓慢而稳当地朝家走去。

村里大小孩子哪个受了惊吓夜啼不止，家长就会带着孩子来找我奶奶。奶奶只需拿出艾条搓一搓揉一揉，再火上烤一烤，往耳背穴位上一点，那孩子保准能睡上安稳觉。当奶奶治好生病的狗娃子，孔老娘提着一篮子鸡蛋来对奶奶千恩万谢的时候，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骄傲：看，就我奶奶最厉害，什么都会。

奶奶还是村子里三姑六婆们公认的“判官”，虽然奶奶不识字，但是她聪明，明事理，心中有主意，不管是张家李家有嫌隙，还是哪家婆媳有摩擦，她们都会来奶奶面前说理，让奶奶帮着调停。只要奶奶断了案，她们没有不听的，都会心服口服回去，从此和平相处。河对面八十多岁的翁阿婆常常偷偷给我塞一大把花生，对我说因为有我奶奶，她儿媳妇才肯给她一口吃的，我奶奶是她的恩人。每当这时候，我都仰望着奶奶心里想：我长大了也要像奶奶一样成为大家敬重的人。

小时候的我，心思敏感，会因思念父母而默默流泪，会因惧怕长大衰老死亡而满心忧愁，还会因小动物的离世而哀伤不已。但奶奶总能第一时间察觉我的情绪变化，轻声询问，用她温暖的话语解开我心中一个个困惑与心结。那时的奶奶，宛如一棵参天大树，是我最坚实的依靠，强大得仿佛没有什么能将她打倒。

然而，年幼的我并不明白，岁月不会饶过任何人，哪怕她是我的神。那一天，奶奶突然倒下了，生活无法自理，连上厕所都需要他人协助。渐渐地，她失去了语言能力，吃饭也得靠人喂食。

看着她日渐消瘦，手脚肌肉萎缩，手掌瘦得如同被宰杀后的鸡爪子般扭曲而僵硬，我陷入了深深的无力感和自责，我的心像被无数细密的针深深刺痛。我一次次跪向上苍，祈求哪怕把我的寿命给一半给奶奶……

回忆一幕幕像失控的电影片段疯狂闪现，又似汹涌的潮水将我彻底淹没。我深陷情绪的泥沼，泪水失控地夺眶而出。我哽咽着告诉孩子们，这场游戏我玩不下去了，奶奶生病时的模样在我脑海中不断盘旋，挥之不去。

孩子们看着哭得像个孩子的我，手足无措。大宝说：妈妈，你不要伤心了，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

小宝说：妈妈，你奶奶怎么死的？

我忍着悲痛说：她病死了，很年轻，才七十多岁就病死了，死的时候我没有在她身边……

大宝说：妈妈，那你奶奶现在应该已经转世投胎了。妈妈，生命都是这样循环的，生生世世循环不息，你不要为过去的事情伤心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小宝说：姐姐，那你说我的上一世是什么？

孩子们开启了她们关于生命循环不息的探讨。

听着她们的探讨，我渐渐地平静了下来。是啊，每一个生命都会有尽头，但又总有新的生命诞生。我的世界再也没有奶奶了，可我的世界多了两个贴心的孩子。

紧紧拥抱着两个孩子，我说：宝贝，谢谢你们，妈妈好多了，没有奶奶，我还有你们。

曾经无数个夜晚，奶奶给我讲她的小时候。往后无数个夜晚，我也会给我的孩子们讲我的小时候，讲我那无所不能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