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玲美

春天理所应当是属于江南的。至少在我浅薄的生命体验中，我认为是。江南好，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又明艳，又热闹。最好下点小雨，朦朦胧胧，水面升起一层雾，走在青石板路上，遇见撑油纸伞的姑娘，就更美了。

敲下这些字的时候，瞥一眼日历。突然发现，两年前的今天，像所有的春天一样，明晃晃的，我却只能枯坐家中，百无聊赖。看一位文友晒出的朋友圈，在各处春光里笑靥如花，很是羡慕。她说，你的春天在肚子里。我被她逗乐了，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很新鲜。那时，玉米崽刚好8周，体重还没有一只核桃重。拿到B超图像时，眼眶一热，那是我素未谋面又紧密相连的孩子，第一次在我面前具象化。

因为体质和年龄的原因，怀玉米崽的过程比普通孕妈辛苦。中间经历了两次手术，扎针上百次，抽血更是抽到一见护士就发怵。好在整个孕期，除了脚部水肿和孕晚期腰痛、腿抽筋，并没有像其他孕妈一样，吐得死去活来，食不下咽。胃口奇好，却因为妊娠期血糖过高不得不控制饮食，每天粗茶淡饭，所有食物都掐着数量和GI值吃。

好不容易熬到预产期，漫长又痛苦的产程让人濒临绝望。耗尽全身力气等来那一声啼哭，早已瘫软如泥。以为可以松口气，却不知道，更大的煎熬和考验还在后头。

有人说，真正的婚姻生活，其实是从有了孩子之后才开始的。像所有新手妈妈一样，在抚育女儿的过程中，我紧张又焦虑，浑身长刺。已经忘了到底是因为日夜颠倒睡眠不足，还是因为激素没有回归到正常水平，那些日子，那些与家人因为理念不和产生的龃龉和摩擦，那些怨怼，日积月累地沉积在我的心里，像沉积岩一样，一层又一层往上摞，等待在某个时刻，倾泻而出。那某个时刻，可能仅仅只是因为极细微的一句话，或者是一副漫不经心的表情，触碰到那块沉积岩后，以摧枯拉朽的势态坍塌，碎石块铺天盖地砸下，把所有人，包括我自己在内，砸得遍体鳞伤。

我曾在飘着细雨的凌晨四点从家中夺门而出，身着单衣拖鞋，漫无目的似游魂一般晃荡在街上。那也是个春天，春寒料峭的春天，不知道是雨丝还是眼泪打湿了我的脸，也没觉得冷，魂早已经丢了，也不想要了。玉米崽才四个多月，我觉得自己已经扛不下去了。我吃不下，睡不好，腰背酸痛，不知道如何应对她无休无止的哭闹，不知道怎样换尿片才不会弄湿她的衣服和床单，不知道她时而腹泻时而便秘是哪里出了问题。更不知道，如何成为一名母亲。

天亮后，踱步回到家附近的巷子口，正四处寻我的玉米爸给我披上外套，带我回到家。还没回魂，他把玉米崽放在我膝上，我号啕大哭。那个四个多月的，散发着奶香的小人儿，居然伸手抚向我的脸。

在那个春天，我被诊断为产后抑郁。心理咨询去了一次，对陌生人实在难以敞开心扉，又在心里悄悄把费用换算成奶粉和纸尿裤，便不想再去了。日子仍然往前，一天推着一天，小人儿一天天长大，学爬，学走，学说话，生活好像没变，又好像变了。

又是一年春分至。满打满算，春分日，玉米崽一岁又五个月。她会在每天早晨的半梦半醒间，嘟囔着“爱手手”，一把将我的手捉住，压在身体下不算，还得用她的小脚丫子紧紧踩住，怕我从她身边偷偷溜走似的；会在我下班回到巷子口时，一边大声叫着“妈妈”，一边飞扑过来抱住我的腿，仰头甜甜一笑。她喜欢飞奔向我，巷子里的孩子们喜欢飞奔向她。一到放学时间，整条巷子热热闹闹的。那些哥哥姐姐，书包还没放下，先呼喊着“包粟妹”，再跑过来逗她、抱她。她的嘴极甜，认识不认识的，碰见了，都会喊一声“伯伯”“叔叔”“姨姨”“姐姐”。她在家附近几条巷子里的人气极高，会牵着我走东家、上西家，人家留她吃饭，她点点头，道一句“好”，小大人样，让人发笑。

两年前，羡慕着别人，想着生完孩子后，一定要像她们一样，穿得漂漂亮亮，走出去，走得远远的，沐浴在灿烂春光里，才不算辜负了春。却不知道，那时候，我正亲手播下一颗种子，以身为壤，任她汲取养分，生根，发芽，在某个平凡的日子，目睹她冲破土壤，带给我痛苦、忧伤，又赠我甜蜜，和独一无二的春光。

两年后，凛冬已去，春光向暖，依然被小人儿牵绊，只是早已释然。去他的青石板路和撑油纸伞的姑娘吧，我有我的春天，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比春光还要鲜妍、明媚、灿烂。或许是因为曾在寒冬里匍匐前行，这样的春光，这样的暖，带给人的生命力和希望更蓬勃、更旺盛。

最是一年春好处，不就在眼前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