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延春
月亮下,韩江支流渡口旁,摆渡人阿贵叔撑起竹篙轻划过水面,我仿佛看见了来往潮客的魂灵在水中飘荡。翰儒老师的《春秋渡》以这样质朴的镜头开场,却在层层江水中托起了百年潮客人的生存史诗。日光下,比起书中男女主人公的曲曲折折,这部作品把边缘人物的命运波折照得纤毫毕现,让原本已淹没在历史长河被遗忘的市井面孔,又再次一一浮现。
在日常的渡船往返中,翰儒老师刻画出令人印象深刻的生命群体。永远系着靛蓝围裙的豆腐西施月娘,在渡船汽笛声的映衬下,她推石磨的声响有条不紊。这个点亮晨曦的女人,用三十年如一日的豆腐香气指引着渡口的人们。当现代科技的冷链豆腐占领小镇时,她却固执地守着石磨,守着传统手艺人的最后一点倔强。
黄昏微光中,身带着光绪年间秀才功名的疯秀才时隐时现。他衣衫褴褛,把渡口青石板当宣纸,用清水写着留不下的诗词。可就是这个看似疯癫的人,却保持着对文字绝对的虔诚。他的存在,撕开了科举制度在岭南大地上的最后一道结痂,同时映照出传统文化中“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点点执念。
书本里的潮语与客话交织,呈现出惊人的生命力。小说中潮汕厝和客家屋比邻而居,拜妈祖的与祭灶君的相谈甚欢。若不是我所处的地区就是如此,我都有点怀疑了。然而这种交融不是简单的拼接,而是像潮州湘绣与客家蓝染的结合,在碰撞中产生新的美。
你能想,潮汕砂锅粥里伴着客家梅菜;你敢想,客家酿豆腐里裹着潮州鱼露。这样的饮食文化在书中阿贵叔的渡船饭具象化了——用潮州卤鹅配上客家黄酒,让南来北往的旅人在食物中读出这片土地的包容。可这种交融中又存在着各自的坚守:潮汕人拜神时依旧用朱漆描金的神龛,客家人建房时仍要举行完整的上梁仪式。
小说里的岁时节俗很多,像条剪不断的脐带,将现代人与祖先相连。七月半的施孤仪式中,潮客百姓一起放莲花灯,承载着对先人的追念与对漂泊者的悲悯。这些披了一层迷信外衣的行为,实则是族人记忆的别样传承,在如今的数字时代还是保持着巨大的文化凝聚力。
阿贵叔的渡船在韩江上重复着的相似轨迹,正如潮客们在现代化浪潮中始终保持着的某种文化定力。但渡船终究要被大桥所取代,这种必然的消亡隐射着文明的发展。老摆渡人最后把船桨劈成柴火,成了工夫茶的燃料,泡出了一壶改革与融合的茶汤。
小说中的河流分了楚河汉界,又连了文化传承。当在江面横跨高速公路时,渡口就会无可避免地成为孤岛,这不就是所有传统文明在现代化进程中的缩影?可翰儒老师没有沉浸在无意义的怀旧中,反而让年轻人在桥头开设电商驿站,把潮州抽纱和客家银饰卖向世界。这种新旧交替的磨合,正是潮客文化生生不息的来源。
在世界化与本土化的拉锯中,《春秋渡》给出了智慧的答案。我想,若有一天疯秀才的清水字迹被无人机拍成短视频,当月娘的女儿用石磨豆腐作出了创新料理,也许并不是传统的消失,而是文化基因在历经时代变迁中的重生。这犹如口嚼潮汕橄榄,初苦后回甘。
合上书本,抬头望向窗外,今晚的夜色真好呀——月光皎洁,繁星闪闪,那些生活在烟火里的人物历历在目。他们不是小说中的主角,却是历史最忠实的见证者。翰儒老师用温婉如水的笔触告诉我们:真正的文化传承不在博物馆的展柜里,而在阿贵叔结茧的手掌中,在月娘推磨的蛮腰里,在疯秀才无痕的清水字间。
春秋回环,渡口依旧。它等着一代又一代的摆渡人传承,载着一拨又一拨的新人走向别样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