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当年开始上小学时,家里连本日历都没有。镇里唯一的一家书店,里面的书也屈指可数。印象中,自己接触的第一本能算得上书的是《增广贤文》,那是伯父为了不让我在暑假偷跑去河里游泳而送我的!而今网络时代,读书学习越发方便,可我依然眷恋着纸质书的温度。当手指抚过凸凹的铅字,那些墨香便顺着掌纹潜入血脉,仿佛每道笔画都刻着作者的呼吸。电子书的荧光再明亮,也比不上灯下泛黄书页的温润。那感觉,像一片被岁月吻过的梧桐叶,脉络间流淌着时光的印记。
残冬午夜,我再读《湖心亭看雪》,只觉满纸皆白。雪花漫过西湖的亭台楼阁,漫过舟子的喃喃自语,最终凝成“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的千年叹息。这篇不足两百字的小品文,恰似一幅留白的水墨画,于苍茫处见天地,于孤寂中见真章。这种超越世俗的精神追求,让我想起梵高在阿尔勒的星空下作画,陶渊明于南山下采菊。真正的艺术与生命,从来都是“痴”的产物。当我们在功利的泥淖中挣扎时,张岱的痴,恰似一缕清风,提醒我们生命还有另一种可能。在这个熙熙攘攘的世界里,我们都需要偶尔做个“痴人”,在雪夜独守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让灵魂在纯粹的寂静中苏醒。毕竟,只有懂得孤独的人,才能真正读懂天地间那抹至简至美的留白。
初读李密《陈情表》,只觉满纸皆泪。这位蜀汉遗臣伏地叩首的身影,在泛黄的竹简上凝成永恒的剪影。“臣无祖母,无以至今日;祖母无臣,无以终余年”,十六字道尽人间至情,让千年后的我仍能触摸到那份血脉相连的温度。李密笔下的祖孙情,是中国传统孝道最生动的注脚。他将自己比作“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孤雁,祖母则是“日薄西山,气息奄奄”的残烛。这种将个人命运与至亲生命紧紧捆绑的写法,让我想起《论语》中“父母在,不远游”的训诫。在这个崇尚“诗与远方”的时代,我们或许该停下脚步,听听李密穿越时空的追问:当物质文明的车轮滚滚向前,我们是否正在失去那份“犬马怖惧之情”?
合卷沉思,我忽然明白,《陈情表》不仅是一篇表奏,还是一曲生命的挽歌。它提醒我们,在这个效率至上的时代,总有些东西值得我们停下脚步:比如病床前的一杯温水,比如夕阳下的一次搀扶,比如临终前的一声承诺。这些看似微小的“犬马之劳”,恰是文明社会最珍贵的基石。毕竟,衡量一个时代的文明程度,不仅要看它创造了多少财富,更要看它如何对待最脆弱的生命。
深夜读书时,每到会心处,“沙沙”的书写声与翻页声交织成二重奏,墨水瓶在月光下泛着幽蓝的光,恍若古人临池作帖的余韵。电子书的批注功能再便捷,也比不上亲手在空白处写下的蝇头小楷,那些随岁月晕染的墨迹,终将成为比文字更珍贵的私人史记。
有人说纸质书是文明的活化石,我却觉得它们更像有温度的生命体。一本被反复摩挲的旧书,边角的褶皱是读者思想的年轮,茶渍晕染的痕迹里藏着某个清晨的阳光,甚至书页间偶然飘落的银杏叶,都成了时光的书签。这些细微的生命印记,让每一次重读都像是与故友重逢,而电子书的冰冷屏幕,永远无法复刻这种历久弥新的温情。余秋雨先生曾说:“只有书籍能把辽阔的时间浇灌给你,能把一切高贵生命早已飘散的信号传递给你,能把无数智慧和美好对比着愚昧和丑陋一起呈现给你。区区五尺之躯,短短几十年光阴,居然能驰骋古今,经天纬地,这种奇迹的产生,至少有一半归功于阅读。”当我们在电子屏幕前一目十行时,那些墨香里的时光褶皱,那些指尖触碰的温度,那些书页间的呼吸与心跳,都在提醒我们:真正的阅读,从来都是一场与生命的深情相拥。(林东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