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晓锋

年轻的时候，如果非要在杜甫和李白之间做个选择的话，毫无疑问我会选择李白。

瞧杜甫那个模样，“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花和鸟本是很美好很让人愉悦的事物，在他那里却是引发悲伤的源头；“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登上高台，本该心旷神怡，竟也能引出身世飘零之感，满是老病孤愁的悲哀……似乎人生总是一个苦悲。反观李白，“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多么雄心壮志；“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多么奇美浪漫；“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多么豪迈洒脱！

当你抑扬顿挫高声吟诵着李白的诗作，或许会忍不住用略带挑衅的目光回头看着杜甫，然后伸手递给他一张纸条。他微笑着缓缓打开，上面赫然写着——生活本该这样！你做好准备迎接他的辩解时，没想到他只是静坐一旁，收起字条，嘴角含笑，一脸慈祥地看着你。

时间就这么匆匆而过，当长历风霜、久经世事来到中年再遇他们的时候，对李白可能只是轻轻一笑，笑那曾经的年少轻狂，或引发对青春的怀念，而目光则会久久停留在杜甫那憨厚瘦削的脸庞上。

想想看，此时你脑海里杜甫的形象是怎样的？是不是还停留在语文课本里的那幅插图？一个忧国忧民的历尽沧桑的杜甫？没错，“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这是杜甫；“天明登前途，独与老翁别”，这也是杜甫；“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这还是杜甫……感觉他的生活底色都是灰色的，低沉的。但你再慢慢走进他的文字，和他同频共振，你会看到一个五彩的暖色的“真”的杜甫。

“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杜甫的眼里也是有明媚春天的，花也是艳丽有质感的，他也是有生活情趣的；“前村山路险，归醉每无愁”，那前村的山路艰险，又喝醉酒，踉踉跄跄回去肯定有危险，但感于朋友的厚情款待，沉醉于友情之中，故而醉归忘山路之险，情感表达得颇有趣味，他也是有人情味的。

对于朋友的热情他是感激的，对待朋友的态度他更是认真的。公元744年，作为“迷弟”的杜甫终于在洛阳见到了期盼已久的偶像——被赐金放还的李白。几个月里他们逛梁宋，去齐州，游鲁郡，“登高怀古，射猎游宴，赋诗论文，甚是惬意”。有意思的是，李白写给杜甫的诗歌只有三首，《戏赠杜甫》和《鲁郡东石门送杜二甫》作于共游期间，《沙丘城下寄杜甫》是两人分开后不久李白寓居沙丘时所作。

杜甫却不然，他写给李白的诗则多达15首，从两人相遇时的《赠李白》一直贯穿到公元766年的《遣怀》。从齐游时的“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到分别后的“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甚至梦到李白的“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杜甫对这位天才兄长一直牵挂在心。

尤为难得的是，公元757年，时已57岁的李白因充当永王幕僚而被捕入狱，性命堪忧之际，别人唯恐避之不及，甚至很多人认为他有叛逆之罪该杀之时，杜甫却为他仗义执言，为他在政治上的蒙冤而愤愤不平，“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甚至还担心李白死于狱中，“恐非平生魂，路远不可测”，更为李白的才华而怜惜，“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真不能不让人感慨，有一种友情叫“杜甫思念李白”，有一份挚爱叫“诗圣崇拜诗仙”！人生有友如此，夫复何求啊？

在感情里的杜甫又是怎样的呢？那就通过几段人生际遇来感受感受。

“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这首《月夜》写于杜甫被叛军俘虏，押解到长安，和妻儿分开之时。窗外的月色虽美，却怎么也掩盖不了他内心的忧伤、牵挂。分离而有盼，有盼见真爱，也就因了长长的思念而把长长的距离缩短。

“昼引老妻乘小艇，晴看稚子浴清江”，平定安史之乱后，杜甫和家人辗转来到蜀地。日子虽然过得清苦，但至少安稳。在明媚的日子里，一家人外出游玩，带着妻子乘船，看孩子在江中嬉戏，一家人难得有闲适时光，普普通通又弥足珍贵。团聚而平安，平安兼喜乐，就是最不平凡的人间烟火，是一辈子的大欢喜。

“入门依旧四壁空，老妻睹我颜色同”，栖居草堂的生活是贫困的，靠友人接济勉强度日，好在妻子没有埋怨，选择了患难与共。古往今来，又上演了多少“久贫妻子离”呢？别忘了，杜甫可是41岁“高龄”才娶洛阳弘农县司农少卿杨怡19岁女儿为妻！家贫而不弃，人性在苦难中的坚韧与温暖‌，在此刻最慰人心。难怪杜甫对妻子关爱有加，常以“老妻”称呼，“偶携老妻去，惨淡凌风烟”，“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宠妻”真不是盖的。

妻子以一心陪伴诠释深情，杜甫用真情写就世间最美情诗，彼此成就了最浪漫的长情告白，启示我们：真爱，也许不尽美满，但是因为有了对方，心也可满满当当。

作家潘向黎在《杜甫埋伏在中年等我》一文中说：“杜甫的诗不动声色地埋伏在中年里等我，等我风尘仆仆地进入中年，等我懂得了人世的冷和暖，来到那一天。”其实杜甫并没有埋伏在那里，他一直就在我们身边。中年再遇杜甫，他还是那个慈祥智慧的长者，仍是一言不发，只是微笑着回递一张纸条。你翻开一看，也是六个大字——生活应该这样！相信此时的你定会与之相视一笑，颔首点头，然后深吸一口气，再大步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