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柳金
当早晨的第一缕阳光穿越树梢斜射过来,母亲便成了山谷里的主角。田地是她的舞台,鸟雀是她的伴奏,草木是她的粉丝。母亲,从来不懂得表演,她就那样沉默地和土地对话……
——题记
(一)
在架子之间来回找寻,十几个木架子,摆满款式各异的坛坛罐罐。也许它们是拒绝阳光的吧!我没有感到阴森之气,而是在似醒未醒的晨雾里,隐约看见山谷与田垄间摇曳着草木的欢欣——那里一定有稷谷、花生、豌豆、玉米、红薯、香芋、山药的影子。
我耸了耸鼻翼,循着熟悉的气味往前走,时隔多年,我依然能辨认出它们的气息。在啁啾鸟唱和盛大蛙鸣中,我看见了母亲的影子,她在那块浮着泥油的田里弓腰播撒带芽的谷种。汗水濡湿了母亲的鬓发和衣衫,她看见我时,很是惊愕。是的,母亲至少有六年没见过她的儿子了,恍若隔离在两个世界里,只能将思念托付给断断续续的梦。
管理员“啪”地拧亮灯,天花板的五六盏大瓦数灯泡洒落橙黄色亮光,一定刺到了母亲的眼睛。我朝着逆光往前走,每一步都很深沉,母亲被罩在神奇的光晕里,我的视网膜疼痛起来,一股温暖而滞涩的液体噙满眼眶,母亲轮廓分明的脸庞瞬间变得模糊。我使劲揉眼,生怕母亲从视域中消失。终于,母亲笑了,豌豆花一样绽放出慈悲的笑意。我用力抱紧她,说——阿嫲,带伲回家!
那些谷物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动情,眉眼间挂着的不知是泪水还是露珠。一阵风吹来,田垄上响起窸窸窣窣的声响,晨光帮我翻译出一句句自然之语。我听出来了,稷谷、花生、豌豆们到底是与母亲有深感情的,它们舍不得她。而母亲,到了该回家的时候了,她要在约定的时间回家!
一支鼓乐队吹奏唢呐,击响鼓钹,热热闹闹地从我们身边走过。跟在后面的一群人穿着浅红色上衣,有低咽的哭声传来,更多的人却表情如常,还有几个人脸带微笑。我奇异地想起了婚礼,客家传统习俗有哭嫁的仪式。记得母亲在我小时候曾唱过几首哭嫁歌,至今仍能默念其中的几句。
我不知道母亲嫁到颍川村时有没有唱过哭嫁歌,大概只有父亲才知晓。听父亲说母亲是沿着那条鹅卵石铺筑的古驿道进村的。那个年代,哪里有什么花轿唢呐的铺排阵仗,母亲只由娘家一个长辈陪同,父亲在村前几里远的国泰岩迎候。接到母亲时,她的眼角还有残留的泪痕,显然是哭过的。母亲当时的心情难以准确概括,大抵喜也有,忧也有,茫然也有,期许也有吧。
据嘉靖《兴宁县志》记载:“(县北)四十里曰国泰岩……嘉靖庚戌年(1550)十月,邑令国奎履任,道经岩下,一登亟称奇胜。”时任知县黄国奎乃江西庐陵人,到兴宁上任要经颍川村前的古驿道,此径在明朝中期是兴宁连接江西的要道,众多挑盐卖炭的商贾贩夫途经此路,留下风尘仆仆的履痕。国泰岩即在村前驿道一寺庙侧,风光奇崛,草木葳蕤。岩有一凹陷处,很多信众折取驿道边的芒秆插之以断祸福,据说颇为灵验。
母亲是布衣女子,只懂锅灶和稼穑之事,断不会像旧时县令那样倚岩览胜,骚人式地赞美一番;也没有像那些信众折芒占卜,预知自己模糊的未来。倒是看见村前一大片田畴稻浪翻腾,脸上露出甜美的笑意。这当然是父亲后来亲口告诉我的。我想,他们简朴而酸涩的婚礼,因为金色稻浪和母亲那粲然一笑而有了阳光般的亮度,一直照进之后相当长一段时间的泥泞生活,让脚步朝往光的方向。
即使日子再蹇涩,母亲也会像一尾健忘的金鱼忽略掉一些不愉快。而在耕作上,她却挺直筋骨,撑起日子的脊梁。往事如烟,但那件事无论如何不能绕过,如母亲的一个标签被村里人贴了几十年。
按照客家人的婚俗,入门那晚长辈要在洞房里边撒五谷边唱撒帐歌,之后把撒在床上的红枣、百合、莲子、花生、黄豆、玉米收起来熬汤给新郎新娘喝。这当然是取老祖宗祈祝了几百年的好意头。但是,母亲却把它们悄悄藏起,祖母来收五谷时,母亲骗她说全被那些捣蛋孩子抢走了。那个年头,有首顺口溜是这样唱的:“一吹三条浪,一吸九条沟;若不是几片菜叶挡个坝,一下子就流到屁眼沟”,大人和孩子的肚子都是瘪塌的,谁不会觊觎那些美食?母亲编的理由再好不过了。
事实诚然不是你想的那样。第二天一早,父亲醒来发现床的一侧是空的,家里人屋前屋后找遍,也不见母亲的影子。与她一起消失的,还有待字闺中的小姑。乡邻们七嘴八舌把事情炒成多个版本,分析归纳的结果都让人倒吸一口凉气。正当家里人懊恼之时,围龙屋外的巷子里传来鸟雀般的笑声,在晨光中熠耀着一股活力,古老围龙屋的土砖泥瓦似乎也迸发出来自骨头缝里的神采。母亲和小姑肩扛锄头进入大伙视线,黑发上的草屑、脚丫上的泥巴彻底粉碎了他们的猜测。事实上,昨晚母亲就与小姑密谋好了,第二天大早起床去自家地里,把撒帐时藏起的花生、黄豆、玉米栽种下去。
这种做法无疑与传统风俗是相悖的。老一辈固执地认为没有用撒帐时的红枣、百合、莲子、花生、黄豆、玉米熬汤喝,两个人恐怕很难白头偕老,哪怕生下孩子也会影响传宗接代。这在祖母心里留下一层阴影,她总是对新进门的儿媳梗着心,家务和稼穑之事哪怕做得再好也看不顺眼。“家头教尾、田头地尾、灶头锅尾、针头线尾”向来是媳妇的分内事,但繁衍生息要是出了娄子,你所有的辛劳都将变得一文不值。作为女人要是没有延续香火的能力,她的家族地位便轻如草芥。而客家人在这方面尤甚。
也许是风俗应验吧。三四年过去,母亲的肚子仍不见动静。那些乡邻们又施展起天生的嚼舌功夫,加上家里人对她的漠视,日子陷进一个深不见底的坑里,想爬出来的话,除非生个带柄的茶壶嘴。
(二)
母亲沉默着,几乎把所有的光阴都交付给了土地。在父亲给我讲起上述事情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眼前都会浮现母亲在田里深耕细作的图景。雾霭还在山谷之间缭绕不去,母亲便穿过凝结露珠的芒草来到田间。两只裤腿打湿了,勒在皮肤上发出摩擦声,藏于树林和草丛里的鹧鸪、山雀、斑鸠、知更鸟就是在这时亮起歌喉的——它们颇有仪式感地欢迎母亲。
隔天耘好的田泛着一层光亮的泥油,有一股泥香味。母亲把长出白芽的谷种均匀地撒下去,接着用薄膜覆盖,谓之膜秧,这样做是怕三月的寒气伤到谷种。三五天时间,秧尖长了出来,快触到薄膜时,得把膜揭掉,否则阳光会灼伤秧苗。开始秧苗是鹅黄色的两叶一心,几天后慢慢变成嫩绿的三叶一心。母亲像侍弄婴孩一样呵护这些娇气的秧苗,她忘掉了祖母对她的淡漠,在田间切肤地体验着初为人母的欢喜。
除虫、施肥、蓄水养护,待秧苗长成两拃高时,得移栽到田里。刚莳下去的秧苗在阳光下蔫头耷脑、东倒西歪的,几天时间醒棵后便会挺直腰杆,泛出油绿的亮光。但那些混在秧苗里的稗草却骚动了起来,若不及时除掉,会抢了秧的阳光和肥力,影响分蘖。母亲弓腰在青绿的禾苗之间找寻稗草,这长得极像禾苗的家伙是要把营养都吸走了的,禾苗便会越长越瘦。稗草们藏得再深,也逃不过母亲的眼睛,她举目一看,它们便无处遁形。我小时候跟着母亲拔过稗草,她教我辨认,说稗草都是公子王孙,长得油光滑亮,特别青绿,到成熟时节,稻穗又精又实,而稗草却摇摆着干瘪的穗子。母亲不会忘了这种绝好的教化机会,说你这一生要做稻谷,决不能糊里糊涂当了稗草。母亲还说,拔稗草也是有讲究的,要把手伸到根部,使劲连根拔起,远远地甩到山上或路面。要是随手扔在田里,没几天又活过来了。
对于夏季稻,民间有“五管金、六管银”的说法,意思是得抓紧五到六两个月,到了水稻扬花就不能再下田了。这期间得看着禾苗的长势除虫施肥,管足肥力。七月成熟的季节,金灿灿的稻穗在风中摇曳,母亲脸上露出餍足的笑意。收割稻谷的苦累自不必说,打禾——晒谷——归仓,这一咕嘟活计完成后,母亲会精挑细选半箩颗粒饱满的作谷种,装进几个坛里,摆放在阁楼的木棚上。待到下一季播种时节,把坛里的谷种取出来浸种、催芽,再次播撒到泥香四溢的田间。
阳春三月,空气总是黏糊糊的,易犯困。母亲从木棚上的坛子里掏出金黄的谷种,用温水泡在大木盆里,过一两天,它们会神奇地孕育出新的生命。第二天母亲把禾秆垫在箩底,那些浸了一晚上的谷种均匀地撒在其上。晚间,母亲舀温开水浇淋,翌日能看到谷粒冒出嫩白的芽尖。我好奇谷种为什么要藏在禾秆里,母亲说给谷种催芽离不开温度,禾秆就是它们的棉被,再用温开水洗澡,它们便能发出新芽。第三天晚上再浇一次温水,谷芽变长了,像从小嘴里伸出玲珑的白玉来。母亲把一捧捧谷种撒在耘好的田里,那些带芽的小嘴在阳光下露出洁白的乳牙,满田畴的牙牙学语,也许只有母亲能听得见。
母亲就是这样循环往复地耕种着那一亩三分田。早晨的第一缕阳光穿越树梢斜射过来,把母亲笼罩在光照里。母亲,便成了山谷里的主角,田地是她的舞台,鸟雀是她的伴奏,草木是她的粉丝。母亲,从来不懂得表演,她就那样沉默地和土地对话。
就像此时的母亲,如此安静地坐在副驾驶座上,一言不发,她太困了。我把车开得很慢,生怕惊动劳累的母亲。我的眼眶湿湿的,六年没和母亲这么近地坐在一起,我想说很多话,但母亲似乎还在牵挂着田地里的谷物和瓜苗豆蔓,我不想惊扰她。这次的时间不多,大约两个小时后,我们便又像隔离在两个世界里的人,梦一样漫长的岁月变得遥遥无期。
(三)
不知是土地的力量,还是上天的眷顾,母亲后来生下了我和弟弟,之后又抱养了一个小女娃,那些长了脚的街谈巷议自然就平息了,祖母对她的态度也有了改观。小时候,我常跟着母亲下地耕种。她手把手地教我锄地、下种、施肥。就拿给花生施肥来说,得放适量的磷肥和尿素;快要开花时,母亲叫我在花生苗上撒点石灰粉,说可以防虫,又能补钙,结出的花生粒饱满而结实。
至今记得母亲教我为南瓜幼苗驱赶萤火虫的民间土法。萤火虫也许天生喜欢啃食南瓜苗,母亲找来一堆鸡蛋壳,用火苗熏烤,发出焦味后拿竹棒支起,插在南瓜苗旁边。萤火虫受不了蛋壳的烧焦味,远远闻到便绕道飞走了。多数乡亲嫌这种方法麻烦,还是用农药喷射省事。母亲觉得萤火虫是益虫,不舍得置之死地,便坚持用这种土方法驱赶。而对于经常光顾黄豆苗的花罗虫和噬咬禾苗的三化螟虫,母亲毫不留情地用杀虫净驱除。
有一次给木薯施肥时,发现木薯之间空隙大,母亲突发奇想,要是在空隙处种上花生,这样土地就不会浪费了。母亲选了一块木薯地尝试,收成时惊喜地发现木薯和花生的产量都比之前大。母亲把这一发现告诉村民,大家纷纷效仿,果然木薯和花生都增了产。但他们弄不清楚其中原因,后来有一位农业站技术人员来村里指导农业生产,他给大伙揭了谜:花生有固氮作用,能增加土壤氮元素和有机质含量,提高土壤肥力,使薯块膨大。而木薯具有保湿、保土和增肥、增光的作用,能提高花生产量。
梭罗一百七十多年前在瓦尔登湖畔爱默生名下的一块地里盖木屋尝试过简单的隐居生活,是为了证明“人可以生活得简单从容,不必耽于物质追求而丧失高尚的精神”。梭罗显然是在进行一种精神探索,为了拿出有力的实证,他甚至把买豆种、土豆种、豌豆种、萝卜种的支出和卖这些农作物的收入都列成清单。母亲没有这种精神境界,也不会精细到给每种作物都计算收支。每到收成时,把花生种、黄豆种、雪豆种、豌豆种用一个个坛子封好,摆放在阁楼的木棚上,等到播种时节又播撒到地里。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她宿命地埋头耕种,感恩土地的供养,让一家老小有了果腹的食物。母亲静默地过着日子,但我从来不怀疑她的探索精神。她的骨子里是有一种创造力的。
在一块低洼的田里,一年四季蓄着一尺多深的水,每到莳田和收割时,都有鲫鱼钻进裤脚里,只要拧紧,鱼便手到擒来。我家那时没挖鱼塘,吃鱼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母亲脑门动了一下,跟父亲一合计,在禾苗长实后,买来几十斤鲤鱼和鲫鱼苗放进田里,开始撒点饲料,过段时间鱼逮食水里的小虫子和小虾米。到了水稻扬花的时候,鱼主要捕食落在水面的稻花。从投放鱼苗开始,母亲便不再给禾苗喷农药、施化肥,禾苗几乎不会犯虫害,而鱼排出的粪便对于禾苗是极有营养的天然肥料。到水稻开镰之前,大约四个月时间,鲤鱼和鲫鱼可长至一斤左右。这些鱼全是自然生长,生活在禾荫之下,加上游动少,条条鲜活肥美,母亲很有趣地称之为“稻花鱼”。
这种鱼自然味道清爽,有一股淡淡的稻香味。在那个食物匮乏的年代,我家的饭桌上因为有稻花鱼而显得日子丰盈,而这,全倚仗母亲的创造力。母亲经常对我们兄妹说,庄稼人不奢望什么,只要水里有鱼,田里有稻,这日子就有盼头!
锄田耕地的确是力气活,但也是一门蕴含小心思的手艺。母亲这一生的命运与土地联系在一起,不期望泥土里长出金银,只求过上饭稻羹鱼的日子。是的,水里有鱼,田里有稻,心才是踏实的。那些封存在坛子里泛着生命光泽的谷种、花生种、黄豆种、雪豆种、豌豆种,在母亲眼里就是一坛坛金子。每到收成时节,她会精心挑拣结实的种子放进坛里,扶着木梯爬上阁楼的木棚,把一只只坛子齐齐整整地码放好。一粒种子,便是一树鸟唱、一畦蛙鸣、一溪水响、一垄花开。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如若没有种子,便没有花和叶,又谈何世界与菩提!
颍川村地势低,处于水库上游,汛期洪水暴发时大半个村子会受淹。记得那年的洪水像张牙舞爪的猛兽,肆虐着子夜时分的村庄。在村民们声嘶力竭的呼喊中,父母把祖父母和我们兄妹仨安顿到高处的山坡上。雨水滂沱,雷电交加,母亲拉着父亲一头扎进雨里。我家已淹进了半米深的水,母亲摸黑爬上阁楼,把坛子摆在一只大木盆里,上覆几重尼龙纸。和父亲一起吃力地把木盆搬下阁楼时,水已淹到了齐腰深。
那次的洪水把我家淹了,要不是母亲及时抢救种子坛,那些种子便全都见了龙王爷,到播种节气就只能望地兴叹了。为此,母亲得了重感冒,高烧四十度,迷迷糊糊中还说,一定要保护好那些种子,不然田地全撂荒,你们都得饿肚子。
(四)
母亲当然期盼我们兄妹不再重蹈农民的命运,跳出山门去外面看辽远的世界。为了供我们读书,她挑着晒好的谷子去五六公里远的镇上粜卖,换来皱巴巴的几张票子。晌午回村时,自己却啃食装在箩里的几根红薯充饥。
我终于没有成为一株稗草,一路闯荡走出了农门,在城里机关吃上了皇粮。之后又来到三百公里远的珠三角城市打拼,终日为稻粱谋。貌似在高档写字楼里冠冕堂皇,实则常年案牍劳形。想想跟母亲在田地里劳作是一样的,耘田撒种,拔除稗草,驱虫施肥,颗粒归仓。即使再累,我也不敢懈怠,忆起母亲“水里有鱼,田里有稻”的告诫,心便坦然了——观音手上的柳枝,需要净水供养。
佛,是母亲唯一的信仰。农闲时,她会沿着村前的古驿道,步行到国泰岩旁边的寺庙烧香礼佛。在和颜慈目的王母面前,掏出残旧的《大毗卢遮那成佛神变加持经》,木鱼声里响起诵经声。我不知道识字不多的母亲怎么会念那些艰晦难懂的经文,还语速畅快,琅琅萦耳,或许她经常在我们入梦之后秉烛念诵吧。母亲曾引用文殊菩萨的话说:有身为种,无明、有爱为种,贪、恙、痴为种,四颠倒为种,五盖为种,六人为种,七识处为种,八邪法为种,九恼处为种,十不善道为种。以要言之,六十二见及一切烦恼,皆是佛种。我当时听得晕晕乎乎,到底与阁楼上的谷种、花生种、黄豆种、豌豆种不是一回事。母亲也许到了轮回的时候,即使佛祖也不能挽留。2011年秋,一场大病毫无征兆地降临到母亲头上。看到诊断书时,如五雷轰顶,感觉地面瞬间塌陷,我强忍住泪水,母亲六十岁不到的年轮即将画上休止符。一生劳苦的她还没有享几天清福,病魔便找了来。我们竭力隐瞒着,母亲或许预感到了自己的时日,坚持要出院,说阁楼上的种子要晒晒太阳,迟几天就没机会了……
我们兄妹一坛坛地搬下来,母亲用枯槁的手接过,如侍弄初生婴孩小心翼翼地掏出种子,晾晒在门前的阳光下,她怕种子发霉生蛆,来年春耕时就没有可以播撒的种子了。末了,母亲从屋里拿出那本《大毗卢遮那成佛神变加持经》,把它晒在种子之间。我的眼睛濡湿了,至此才明白,母亲是把佛经当作了种子,也把种子当作了佛经。
第二天,母亲再也没有起来,走之前说想吃自家地里种的黍米。我们手忙脚乱地找,还是母亲说出了准确位置,在阁楼的一个角落里找到了黍米,熬成米糊喂给母亲吃。她吃了几口,便脸带笑意远行西去了。
母亲火化后装进了一只罂瓮坛子。在村里一时没有找到合适的地方,我们商议着把骨灰坛寄放在殡仪馆。是我用毛笔蘸着红油漆在坛子上写下母亲的名字和生卒时间,在管理员的引导下,我走进陈列着十几个木架子的骨灰寄存处,把母亲的坛子摆放其上。
母亲的骨灰坛,一放就是六年,这六年时间母亲是何等的孤独。要是还在这个世上,她已经在田地里至少播撒了六次种子。这些年,阁楼木棚上的种子坛也枯等了六年,它们渐次变成了一只只空坛子。父亲也老了,他再没有能力下地耕种,我们兄妹仨忙着各自的事,田地只能在鸟鸣蝉唱中荒芜。
七月,我们在村里选了一块向阳墓地。母亲,终于可以回家了。
那晚,我开车从三百公里外的东莞回家。在老家的高速路上,孩子看见前方飘浮着星星点点的亮光,很是好奇。我告诉她那是萤火虫,孩子非常兴奋,毕竟从来没有看过真实的萤火虫。我还告诉孩子萤火虫喜欢啃食南瓜苗,你祖母用鸡蛋壳熏烤,萤火虫最怕这味道,远远闻到就飞走了。孩子当然见过她的祖母,但再过几年,祖母的印象便会愈发模糊,就像很多城里的孩子不认识萤火虫一样。
是我去寄存处捧回母亲的骨灰坛。我用力地抱紧母亲,恭敬地把她搀扶到副驾驶座上,说,阿嫲,[~公式~]带伲回家!母亲一路上静默着,我知道,她的心思早已飞进了村里,想看看她的一亩三分地,那块木薯地是否还栽种着花生,那处低洼的水田是否还养有“稻花鱼”,田里的稗草有没有连根拔起远远地甩出去。
进村的水泥路面,晒着金黄的稻谷,没有预留车行道。我不知多久没看过这奇异的乡村景致,这大概在偏僻的乡下才能看到。小时候没地方晒谷,干脆把尼龙纸摊在路面,谷子均匀地撒开,直到晒干时再收拢起来。我不忍把车从稻谷上开过去,但“入宫”时辰很紧,这是绝对不能延误的。我只得往前开,在快要轧上稻谷时,车突然熄了火,无论如何都打不着。
一定是母亲不愿意我把车从稻谷上开过去!我跪在母亲面前,抱起坛子奔跑着跨过沟渠、田垄、山脚,把母亲送进墓穴,如同把一粒种子栽到了地里,耳畔传来深深浅浅的鸟唱和蛙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