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之鹤
在两年前初读《世界尽头的女友》时,我便被这个短篇小说惊艳又玄幻的题目所“蛊惑”,为梅州籍作家温文锦惊人的想象力、哀婉的叙事风格和独具审美抱负的小说旨趣所折服。该小说给我们的启迪是,好的故事,不一定要惊心动魄,它往往藏在不温不火,貌似流水账实则深水潜流、深不可测又猝不及防的现实生活中。两年后,读罢温文锦推出的短篇小说集《世界尽头的女友》(中信出版社2023年12月第1版)收录的12篇小说,我更加坚定了昔日对她的文学论断:她对“世界尽头”(世界末日)这一象征和隐喻意味浓烈的主题,始终满怀着童真的热情和青春坚定的信仰,且一直以孤勇决绝的自信和持续不懈的创新精神,在俨然绝望的现实世界中,不断探索可能存在的光、爱、希望与生机,在想象的世界尽头,努力探寻理想的、全新的、更美好的开端。
具有喜剧性的动漫风格
毋庸置疑,温文锦是当下文坛常怀童心和惊奇的写作者。其新鲜刺激,充满活力、颇富智慧和通透个性的大多数小说作品,或许皆可作“成人童话”观。哈罗德·布鲁姆推介安徒生童话时,认为其写作目的是,“在表面上是成人的世界如何保持童真”,“他把独一无二的童话故事变成了他自己创造的产物,把超自然和普通生活融合在一起”,“他的童话世界是邪恶的”。温文锦的童话故事,庶几涵泳着类似的写作动机,但她的童话世界是光明、善良而富有正义感的。乍读温氏小说,就其丰沛之蕴藉而论,也许很难说出其奥妙旨趣,但小说瑰丽、奇幻和诡谲的想象,大烧脑洞的故事情节,娴熟的蒙太奇技法,奇妙绝伦的比喻,简洁素雅而不失现代时尚气息的语言文字,以及小说营造的如梦似幻,烟雾缭绕,有时恍如史前境象的迷人氛围,绝对令读者印象深刻。每篇小说,读来都像一颗杀伤力极强的情感炸弹——专炸寂寞的心灵城堡。《世界尽头的女友》结集的12个引人入胜的短篇,此次带给读者的阅读震撼以及审美享受,其威力和效果,无疑堪比TNT。
温文锦的小说,总体上有喜剧性的动漫风格,完全可以作为优秀漫画作品的蓝本。她的作品,维系着小说最本质也最精准的定义:小说即蜚短流长,更是讲故事。她总是若有其事、一本正经、津津有味地讲着各种古灵精怪又令人伤感的故事。她简洁、典雅却不乏现代气息的讲述,让读者很容易获得阅读的快感和精神共鸣。
从4篇小说简评创作手法
品味温氏小说的文学魅力,限于篇幅,此处仅对这部小说集中的4篇作简评和赏析。
《写她名字的水》,表面写的是河童世家的传说,实则写的(或影射的)是江湖艺人利用未成年人表演的虐童故事。少年阿信邂逅河童婉珍,虽为不同世界的两个孩子,却结下了纯洁的友谊。河童是日本民间传说中的生物,原指居住在河川的孩子,世称水中精灵。此篇以孩童清澈的视角和神奇的想象,生动还原了河童世家的生活及河童悲惨的命运。“我所认识的世界和课本上所说的完全不一样。书本里的世界没有河童,而我只能遵照老师所传授的知识来和这世界相处”。可怜的婉珍死了,“大篷车因为发现孩童的尸体被取缔没收,车主被判入狱。”从小说中另一个人物之介来看,本篇大约可视为作家向芥川龙之介致敬的童话作品。
《废墟与星垂》是一个出人意料的复仇故事:孤独的色盲症患者小天,为了证明自己是一个有用的人,只身闯入一片荒凉的废墟,却意外地邂逅自称汽车修理工的男孩震东。“到处是溃烂的机械和残破的工业产品,只有欣欣向荣的草一点点钻出来,如果有一天地球死了,人类毁灭了,就是这个样子的”。在震东称为“世界尽头”的废墟上,小天却认为这是她期待的“世界末日”。当心灵手巧的天才男孩邀请她在废墟上看了一场电影后,小天和震东恋爱了。“废墟世界的情义”让小天感觉到温暖并找回了自信。悲摧的是,浪漫的初恋短暂如流星一闪,两个月后,出类拔萃的震东莫名在废墟被人谋杀了。小天为此悲痛失忆了好几天。当曾经欺负过她的山明骑着震东的机车来约她看电影时,小天不动声色地用白纱巾从背后紧紧地系住了他的脖颈。“车头在桥上七扭八歪地拐了几次,一下子冲出了大桥护栏”——“我的双手更紧更深地拽住了白纱巾,纱巾那头是好温柔的事物。倒悬的星空无比明亮——”伴随着复仇的快意,我们能够想象,“废墟和星垂”就这样瞬间消失了。
《家族事件》既有着卡夫卡《变形记》遥远的回响,也有着中国古代话本小说和民间传奇的魅影。方小月的家族,人人耳垂下方都有一颗家族痣。方家不仅有奇怪而陈旧的家规,而且有“失声”的遗传疾病。小月的父亲失声之际,其母自作主张,替其父迎娶了左耳垂下方有痣的玉珂小姐为二太太。方小月陪玉珂——她的小妈回家省亲后,便被玉珂家强行留下,欲将她许配给玉珂的哥哥玉郎为妻。真可谓门当户对啊,原来玉珂家也有着古怪的家规,其中最荒唐的一条是,“儿媳只能由女儿来换,不得擅自嫁娶”。难怪,玉珂的父亲和爷爷看起来年纪竟然差不多大小。小月被迫留在玉郎家后,因为与他善解人意的家宠珍珠马结下友谊,随即变成了袖珍小人儿,并且同意嫁给同样变为袖珍男儿的玉郎。“在世界尽头”——衣柜顶端,方家居然赞成小月嫁给她小妈的哥哥做媳妇,这是多么匪夷所思的荒诞喜剧啊。然而,小说中出现的社区、电话和出租车这些现代意象,让读者对小说背景及其故事难免心生疑窦。
《寺雪》像新年的初雪一样美好、纯洁、忧伤,但因为有爱、慈悲、善良的师傅和象征净土的寺院,所以不乏温情、希望和幸福。小说讲述了镜容、安在和阿宝三个女孩不确定的人生境遇。因遭遇饥荒和瘟疫,贫困而孤苦无依,十九岁的镜容只好带着五岁的妹妹安在投奔异乡的玉英寺为家。多年后的某个雨夜,少女阿宝带着一个婴儿仓皇来到寺里,此时已成为寺主的安在可怜她,遂收留她们暂居寺中。阿宝的命运,可谓凄凉——据来寺中寻找她的葵公子说,其母原是身怀六甲的卖唱盲女,他的父亲因同情便收留了她们。阿宝的母亲,在她十三岁那年便意外落水淹死了。尤为离奇的是,阿宝后来不知为何忽然有了身孕,为维护她的声誉,葵公子便大义认下了作为丫头的阿宝腹中的孩子。阿宝生下孩子不久后,便失踪了。就在葵公子来寺里看安在时,留在村里的阿宝,又不明所以离奇怀孕后再次失踪了。细婶忧心地告诉安在:“师父,我看了那丫头的身子,虽说有了身孕,可是她的身子是清白的,好像未经人道。”安在的姐姐镜容昔日之所以悄然离开寺庙,非常可疑——据村里人说,也是因为有了身孕。“日子再苦,樱花也会照常怒放”。先师对安在所说之偈,某种程度上,就是我们解读《寺雪》之凄美与玄妙的钥匙。清纯的女孩,清白的人生,像寺雪一样干净。
大都充满“荒诞的幻想”
纳博科夫在讲授卡夫卡作品时曾说,“《外套》《化身博士》及《变形记》三篇小说通常都被称为荒诞的幻想。在我看来,任何一部杰出的艺术作品都是幻想,因为它反映的是一个独特个体眼中的世界”。诚然,温文锦的小说,大都充满“荒诞的幻想”,总体上都弥漫着她所谓的“世界尽头”的虚无气息。如《废墟与星垂》《世界尽头的女友》《家族事件》,都直接或间接地指涉了世界尽头的意义。化用威廉·卡洛斯·威廉斯在《春天及一切》诗中讨论创作艺术及其价值的说法,温文锦及其小说,这个富有想象力的青年女作家,面对自己创造的伟大的世界尽头,她“转向艺术来释放和实现自己的婴儿承诺,并通过层层不合时宜的文字和形式来跟天空搏斗”。温文锦一直以同情和悲悯之心来化解她小说中“世界尽头”的问题和矛盾,她在抚慰人心和为苦难生活镇痛方面获得了成功。
在某种程度上,温文锦关于“世界尽头”这种虚无缥缈又纯粹彻底的终结论,更像是一个哲学隐喻。如我们所知,世界其实并无尽头,如果有,那尽头好比赛道的终点。尽头有什么?有所谓女友,有废墟和星垂,有成功或失败,光荣或耻辱。进一步说,也有人生的尽头——死亡。人生就是一个过程,不管渴望享受还是拒绝抵达——我们终归无法躲避那实在又虚无的尽头。这才是人生的真相。青春易逝,人生有限,只要真爱不绝,那“世界尽头的一切”,就不是凭空想象,而是那个真实的、如神一般的完美存在,是永恒的希望和我们此生渴望并致力追寻的美好愿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