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版: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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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版:读书
2025年3月14日 放大 缩小 默认        

从侨乡村围屋窥见客侨风情
——“中华遗产·乡土建筑”系列之《梅县三村》前言

□陈志华 李秋香

编者按

1996年初冬,清华大学建筑学院教授陈志华、清华大学建筑学院高级工程师李秋香带领团队来到广东梅县,选定兼具客侨特色的南口镇侨乡村作为开展客家乡土建筑研究的蓝本。经过长时间的测量、走访和查阅文献资料等,他们于2007年编著出版“中华遗产·乡土建筑”系列之《梅县三村》(清华大学出版社),从人文历史、村落建筑和图版三个板块展开叙述,为传播客家建筑文化打开了一个全新的窗口。本期读书版将该书作为荐读书籍,以飨读者。

梅县是个纯客家县,大约从元代起就是纯客家县了。梅县又是个侨乡,从19世纪末开始,大量的梅县客家人参与了南洋的开发,事业兴盛。研究梅县的乡土建筑,就得牢牢记住这两件事,才能抓住它的特点。

选定侨乡古村

研究客家建筑

关于客家民系的研究,已经有了不小的规模。有些地方和大学,成立了专门的研究所。有定期的刊物,有成套的从书,还常常有海内外学者一起参加的研讨会。客家学成了独立的学科。关于客家建筑的研究,也已经有了可观的成绩。因为客家建筑的特点太突出,很容易引起人们的注意。虽然有些特点未必是客家专有的,但大致可以说是在客家手中发展得最典型的。我们到梅县去研究客家的乡土建筑,既是因为建筑有特色,也是因为客家人有特色,这两个特色相结合,可能会给我们的系列研究增添一些新鲜感。

在动身去广东之前,我们看了一些关于客家和客家建筑的书,心里形成了一个想法:如果以整个闽、粤、赣地区客家祖地的乡土建筑为题材作一番研究,那倒是最理想不过的。这当然不可能,以我们这么几个人,如果做这样一个题目,大概得要十年左右的时间,或许还不够。那么,只好选择其中一部分来做,福建的圆楼和江西的围子都已经有人研究过,倒是粤东以梅县、兴宁为中心的围龙屋还没有专门的著作出版。于是我们决定还是按原计划到梅县去,虽然心有不甘,但天下哪有事事如意的。

到了梅县,照例先下乡选点。丙村的仁厚温公祠(有274间居室)、南口的乌鸦落垟(有128间居室)这样足有三层围屋的特大型围龙屋和程江的济济堂(有200间居室,占地23000平方米)那样的“九厅十八井”大屋很叫我们吃惊,开了眼界。联芳楼(52间居室,耗资18万大洋)之类的中西合璧式的房屋也引起了我们很大的兴趣,那里面可以挖掘的知识一定不少。但是,我们坚持要拿一个完整的聚落做课题,最后还是选定了南口镇的侨乡村。侨乡村是个行政村,包括寺前排、高田和塘肚三个自然村,主姓都是潘氏,属于一个宗族。潘氏宗族当然是客家,既然叫侨乡村,华侨自也不少,几乎家家都有几个,有一些在南洋很有地位,是侨领。老一代,有与孙中山先生相识的;新一代,有和马来西亚或印尼总统来往密切的。客家而兼华侨,这个村子在梅县很有代表性。

它的建筑也很有代表性。村里绝大多数房子是围龙屋。有些不大的非围龙屋,如“双合杠”,多是围龙屋的附属房屋,叫“杂横”,养牛或堆柴草用的。它附近的村子,如圩冈下、葵田、黄屋等,也是围龙屋一个挨一个,但质量不如它的好,维护也不如。

围屋祠宅合一

贫富对比明显

早期围龙屋的社会文化特点是:第一,它本来是许多小家庭以宗族或房派或大家族集体聚居的大型住宅(后来有变化);第二,它以祖堂(家庙,相当于宗祠、支祠、香火堂)为中心,祠宅合一,村里没有独立的宗祠。

我们在浙江、江西、安徽、福建各省的农村调查研究,所见的村落,结构与宗族的结构相对应。各级家庙,从总祠到分祠,都是一幢壮观华丽的大房屋,在村落里是建筑艺术的重点。但是,围龙屋的祖堂里,虽然神橱(祖龛)金碧辉煌,毕竟小而且藏在深处,对村落景观毫无影响。所以,祖堂作为宗族的象征,在表现力上远远不如独立的宗祠,同时村落也就没有了艺术重点。客家村落里,各种庙宇也少、也小,而且简朴,因此,村落几乎纯由围龙屋式大型住宅组成。围龙屋是单层的,有几十至二百来个房间,占地很大。前面有半月形水塘,后面有马蹄形围屋,个体的完整性和自全性很强。它们不相邻接,保持着比较大的间距,一幢一幢的围龙屋稀稀疏疏,没有街也没有巷,屋与屋之间是农田和果林。

这种村落的景观是很特别的,与浙江、江西、安徽、福建常见的以小巷为基本景色的村落大不相同。比起附近圩冈下、葵田、黄屋等村子来,侨乡村的三个村子尤其疏落松散,田园、山野和围龙屋错杂穿插在一起,走在村里,心情特别舒畅。

侨乡村里的围龙屋大体可以分为两大类和一种过渡形态。早期的一类是清代中叶以前造的,以“老祖屋”“品一公祠”“兰馨堂”等为代表,是早年真正务农的客家人建造的,大家族聚居,现在的住户也大多仍然务农。这类早期围龙屋最典型地反映了客家的宗法共同体生活传统。这些围龙屋虽然可能因历代的积累而规模很大,但质量不高,祖堂窄小,房屋低矮、阴暗,材质不好,施工粗糙,住得也非常拥挤。

另一类是光绪朝后期以后,尤其是20世纪30至40年代在海外发迹的华侨造的,以“东华庐”“荫华庐”为代表。它们汲取了一些西方建筑理念,高敞华丽,内部空间发达、流畅多变,功能合理,装修很精致。它们虽然还采用传统的围龙屋形制,也有祖堂,规模也很大,设施比较齐全。在这两大类之间,还有不少清代中叶造的围龙屋,如“上新屋”“上窝”等,是种过渡类型。却并不是为大家族聚居的,而是为自家人居住,至多两三代。

两类围龙屋代表着两个时代,蕴含着两种不同的社会历史的内容,也呈现出两个居民阶层的生活和文化,贫穷和富裕的对照非常刺眼。华侨大屋完好地保存了下来,没有在20世纪50年代初期的土地改革时被分掉,没有在50年代后期“大跃进”时被占用,一靠特殊的历史机遇,二靠政府的华侨政策。原来,国内战争一结束,因为大而空闲的华侨屋多,侨乡村就驻扎着一所规模很大的野战医院,后来又驻扎了一支军队。

土地改革的时候,华侨屋的主人们大都被划定为地主,房子一间间分给了住在老而破的早期围龙屋里的穷人们,但是因为医院和军队先后驻扎,所以穷人们暂时没有搬进去。20世纪50年代中叶,落实新的华侨政策,这些房子的主人又被摘去了地主“帽子”。“文化大革命”的时候,全村被拆掉的只有一幢佛寺,围龙屋里,不论新的老的,祖堂的神橱被当作“四旧”一律拆光,还有几幢最华丽的华侨屋檐廊卷棚轩梁架上雕刻精致的狮子被铲掉了脑袋。华侨又受到一次冲击。幸而80年代中叶,再次落实华侨政策。于是,政府出面给穷人们每间300元的补偿把分了的房权赎了回来,房子仍然完整地归还了原主。所以,这一批华侨的大房子保存得还算很好。

而穷人们的生活从20世纪80年代起也渐渐有了转机,近年造了不少小型的新房子,从老而破的早期大围龙屋搬了出来。这些新房子大多还是传统的小房子的形制,为“锁头屋”或者“双合杠”,只有公路边新发户们的房子才洋气,大而且豪华,但那已经远在村外了。

村落古老和谐

唯缺几分生气

质量高的围龙屋保存得好,新房子的形制又是传统的。所以村落的面貌古老而和谐,很有利于我们的研究,工作得顺利而且愉快。气候好,树木美,人们十分热情和善,兴致一来,我们把寺前排村和高田村一起整个儿测量了下来,回来画了足足有五米长的一幅大图。

可惜是语言不通,有时候难免要出些尴尬的事。我们这次去梅县,特意选了三位广东籍的同学参加,不料其中只有一位勉强能懂客家话,其他两位都只会望着人家的嘴巴傻笑。好在村里毕竟还有些年轻人能懂普通话,总算没有发生太大的困难。另外的小困难当然还是有的,不过都是在别处也遇到过的,并不新鲜:主要是知道旧日生活的人已经没有了,大型围龙屋里,生活必定会有些有趣的内容和方式。有好几位九十多岁的老太太,身体很健康,甚至还能晒谷、喂猪,不知为什么,提起过去,什么都不知道。望着那每座能住下整整一团军队的大屋,重门深院,有几分神秘,却写不出它们的生气来,我们很遗憾。

另一个遗憾是,以我们工作组的人力、物力和时间,不可能以比较大的工作规模来确定围龙屋的形成原因、过程和流布范围,确定围龙屋和其他客家地区方形围楼、圆形围楼、五凤楼以及潮州、漳州非客家的大型“堂横式”住宅之间的关系。我们只能依据一些书籍和论文做一些推想。虽然这推想大约不至于有太大的失误,但推想毕竟是危险的,所以我们只好不多说,点到为止。(注:两三年后,我们到福建西部永安、永定、连城一带工作,在那里发现了早期围龙屋的不少遗存。它们具有梅县高度成熟的围龙屋的基本形制,只是“化胎”外围只有“大八分”排水沟而没有“围屋”或“围墙”;“化胎”面上铺有被称为“百子千孙”的石块,且“化胎”前沿有“子孙路”;有些功能比较简单,如院落排水都从地面上流走;不像梅县的那样从地下阴沟里走,因此连接横屋和堂屋的“过水廊”底下架空而真的“过水”,梅县的“过水廊”已经不过水而叫“掩雨过道”了;浴室、厕所等也很原始。)

关于客家民系的著作很多,大体相同,我们因此把它的历史和文化略而不写。

倚南洋为外府

警惕风俗侈靡

最后,写下几句我们的忧虑。侨乡村几乎家家有华侨在南洋和北美,侨汇很多,因此,有些人即使不做任何工作,照样能过上优裕的日子。加之农田又很少,秋收季节也谈不上“农忙”。一些年轻人穿得漂漂亮亮,骑上闪闪发光的高级摩托车,到镇上小店里去闲聊。妇女和老人,在家里一堆一堆地挤着斗纸牌或者哗啦哗啦地搓麻将。村里多少洋溢着一股慵懒气息。村里和镇上的学校、医院、体育馆、道路、桥梁都很高档,全是华侨捐资建造的。现在还随时可以见到发起捐资兴建些什么东西的布告,是给回来探亲的华侨们看的。村上和镇上的干部们,对我们屈指计算着日子,某某阔华侨就快来看望老家了,又可以向他要一笔钱。

连说到读书成才,主要也是华侨,如某某人在美国或加拿大当教授之类。日子这样过下去,太容易了,太舒服了,现成饭销蚀了人们的志气,怕未必是好事。早在整整100年前,1898年刻版的光绪《嘉应州志》卷八里就有话说:“……所幸海禁已开,倚南洋为外府,而风俗亦逐渐侈靡,非若昔日之质实勤俭矣!”100年后的今日,情况没有大的好转。侨乡村的人们,幸耶不幸?

(本文写于2007年,标题为编者所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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