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桂峰
她用雪白的纸巾把椅子和可能触及的地方仔细擦拭了一遍,坐下来之后,从肩包里拿出一只鲜艳夺目的保温杯,放在鼻尖下,冲他点点头:“麻烦你了。”
他的笑有些自卑。他们是家委会成员,他和她的孩子在三年级同一班。不同的是,她的是女孩,还是学霸,他的是淘气的男孩。
家委会组建了微信群,他借此机会加了许多家长的微信。他下岗后开滴滴车,希望家长照顾一下自己的生意,唯独她没有通过他的请求。她接送孩子的车是大奥。今天下午,他提早来接孩子,她突然上前,问正在刷抖音的他,能不能去对面茶馆坐一下,商量一下生意上的事。
这就是他和她看上去有些尴尬,面对面坐在茶厅里的原因。
她双手拢合握着保温杯,眼睛并不看人,讲话像对着空气:“想请你帮一个忙。”她连“您”都懒得用。
他不动声色:“您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他松了口气,觉得两个人之间平等了。
她盯着他:“这事有点不光彩,还有风险。”
他吓了一跳,刚要声明违法的事他不会干。她已经把牌打出来:“请你帮我跟踪一个人。一共两天。报酬嘛,一天一千块。”
他觉得酬金还不错,平常的收入一天也就五百多块钱。嘴里却说:“这种事情……”
她加快了语速:“家长们都说你是讲情义的实在人,我希望你帮这个忙。”
他说自己得弄明白这桩生意的事实。比如,跟踪对象是谁,涉不涉险?老婆孩子还靠他挣钱过生活呢。
她接下来的话跳跃性很大,但能表达清楚:“他是我老公。我们是青梅竹马——现在,他隔些日子都要失踪几天。具体来说就是——每月总是无缘无故消失两天。对单位他请假说家里有事,对家里他说单位出差。我发现已经有半年了,等他自首。可昨天他又说,明天又要出差了。我——并不想故意这样做。我是被逼的。”
这涉及个人隐私的事。他不由钦佩她的思维:他是滴滴司机,最适合干这差事了。她许诺,费用全包。最后他同意了,因为她答应让学霸女儿跟他儿子结成互学小组。
第二天,他早早就守在她家楼下。青莲小区高档住宅楼,门口的保安都像法国总统的保镖那样神气。不久,他就收到女人的微信图片,接着他就看到那个男人拉着草色的旅行拖箱出来,上了一辆红色的出租车,朝东江大桥拐去。他赶紧让自己的黑色马自达跟了上去。
他和那辆出租车保持着一定距离。目标上车前他仔细观察过,此人长得健壮,短头发,宽肩膀撑起浅蓝色T恤衫,灰白休闲裤,与精致的她十分登对。这个男人,究竟对老婆隐瞒了什么?同时又佩服她的理性。换成别人,家里早已闹得鸡犬不宁了。
男人在高铁站下车,却没有进站,而是拖着行李箱沿着车站东边的公路朝南走去,然后站在红绿灯路口边上东张西望,男人看到了他,便向他招手。他明白这是在叫唤自己,就开车停在男人面前,打开车窗问:“要坐车?”
男人:“是。城西怀仁里去不去?”
他捕获了一条自投罗网的鱼。上了路,他问:“老板出差啊?”
男人舒展一下手脚,深深吸了口气,说:“不,去睡觉。”
他以为听错了:“去睡觉,睡觉不在家里睡?”他对男人的古怪行为实在无法理解。
男人轻蔑地看一眼他:“大哥,家里当然能睡觉。家里睡的觉,是像一日三餐般有规律、讲规矩的那种。我要睡的,是无拘无束的,躺在一张床上,想睡就睡,想醒就醒,没有工作约束,没有老婆催促,没有孩子打扰,没有人跟你争被子、争枕头,不用洗脚,不用换睡衣,不用听身边人的呼噜声,也不用考虑横躺竖卧,不必思量开灯熄火,拉不拉窗帘也没事,不必考虑是早上还是晚上,想刷微信就刷,微博也一样,玩游戏也没有人说,只是脱光了自己,光溜溜躺在床上,睡他个天昏地暗都不管的那种觉!”
他听完,不由脱口而出:“妙!”又说,“兄弟,哪家宾馆能睡这种觉?我送你去,不要钱。”
男人笑了笑:“宾馆不好,有唤醒服务。山人自有妙计。”
男人在怀仁里城中村下了车。
她仍旧是精致,双手拢住那只鲜红的保温杯,坐在上次的位置里。他看出她眼眶下面阴云密布。
他打开手机里的视频,也就是跟踪目标的成果。
手机里的视频,记录着男人两天的“秘密生活”。实际上,男人在怀仁里槐树巷古屋的一套小居室里,像猪一样过了两天。在这两天,他只穿一条短裤,除了吃就是睡!
原来,她的男人租了那套小居室,躲在那里吃方便面,吃烧烤,吃外卖;睡硬硬的床垫,睡粗糙的枕头被子。这好像是大问题,但又好像不是。
女人呆呆坐着,上午的阳光照在她左边的脸颊,可能来得仓促,那张没有化妆的脸呈现出密密的皱纹和金色的绒毛。
她紧紧握住保温杯,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
他有些同情,说:“你不要多想。男人是长不大的孩子,偶尔顽皮一下,会迷途知返的。”
他打算把视频放给老婆看,也许,她会改变一些习惯,使他永远爱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