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小武
三叔姆离开我们两年多了,她是个家庭主妇,平凡得不能再平凡了,可不知为啥,时时想起她。
三叔姆是童养媳,很小很小就抱到奶奶家,是奶奶抱大的,她是奶奶的小棉袄,因自小长在奶奶家,所以知道家里很多事,比如家里的田地宅基所有的界线她清清楚楚,连奶奶留下几颗印她都清清楚楚,甚至门前的几颗石头的来历她也知道。有一回,她说:“门外那个方方正正的石头是土改前咱家的水田界碑,上面刻有‘保昌地界’的字样,先前有很多,现在就剩这一块了。”我听了就把它抱回来。小叔知道的也没有三叔姆多,妈知道的就更比不上了——因为妈二十岁才来到奶奶家。
我略微懂事的时候,感觉到村里的安静,原来常常午觉醒来,全村的劳动力都不知哪去了。那时候常常觉得饥饿,就到处找吃的,可是找不到,于是等家人回来做饭,一直等到天快黑了,全村的劳动力才回来。我为了下一次不至于孤孤单单地留在家,中午就不敢睡觉,家人出门时才可以跟上。有一回又不小心中午睡过了头,起来又不见家人,于是去找,小时候不知道害怕,竟然找到山沟沟去了。想不到山沟沟很多人在劳动,挖山的挖山,推土的推土,大家推土时一齐喊口号。山上还有广播,播放着雄壮的乐曲,现在想来似乎是《大海航行靠舵手》一类的歌曲,让人意外的是还有人在卖小吃。这景象比村里要热闹有趣多了。可是我来山沟沟是找妈妈的,在山里兜了很长的路也没找到,也没人注意到我的存在。这时,突然有人喊我,我一看,原来是三叔姆,三叔姆跟我们进出同一个四合院的大门,可是我能回忆起来的,这是最早的鲜明的印象。我问三叔姆大家在干啥,她说是人造平原。三叔姆知道我来找妈妈后,说:“路还远,不用找了,吃了点心就照原路回去。”说着掏出了两枚五分的硬币。三叔姆真是太了解我了,因为走了那么远的路,又饿又累。那时候的钱真是值钱啊,一角钱可以买满满的一碗豆腐花。我美美地吃了一碗,这是人生第一次吃豆腐花,后来吃过很多次,都不如第一次好吃。后来也再没见过那种大集体的劳动场面。
长大了一点,跟叔伯阿弟(堂弟),也就是三叔姆的小儿子,同班读书,也一块玩。那时似乎没多少作业,周末就到处逛,过得很快乐。有一回,村子后面山体塌方,很多灌木的根全露了出来,并且被大雨冲洗得干干净净,有的像老人的大胡子,有的像盘蛇,有的屈曲嶙峋,不知像啥,就是觉得美,于是两人抱了很多回来,塞满了各自的床底下。妈没说啥,三叔姆也没说啥。后来再找,可惜不见了。也有闯祸的时候,爸会做木匠,有很多木匠工具,爸不在家的时候,我们就常常拿工具玩,学做木匠师傅,有一回玩铁锤,不小心把阿弟的手砸破了,鲜血直流,阿弟大哭,我吓坏了,怕三叔姆责备,可是三叔姆从来没说啥。
读完三年级,叔伯阿弟(堂弟)被叔伯阿姐(堂姐)带到梅城去读书,我仍然在乡下,大的不跟我玩,小的我不跟他玩,于是很孤独。三叔姆叫我写信给阿弟。我说不会写,三叔姆说,想说啥就写啥,于是我真的写起信来,字写得又大又丑,很多字不会写,只好用拼音代替。三叔姆看了直夸写得好,这是我人生第一次写信,写了什么内容现在都想不起来了。三叔姆读过四年书,在村里同龄妇女中,是最有文化的,这得益于奶奶重视教育,三叔姆作为童养媳也送去上学。她写的字很清秀,她也写了一封,两封信装在同一个信封里寄了出去。
上了初中,学校太远了,于是住校,四十个同学同住一间大教室,要自己带米油盐,菜也是自己带,几乎每顿都是菜干。有一回,要回学校了,油还没有着落,三叔姆给我装了满满的一瓶油。周末回来,妈说,那是你叔姆刚煎好的油,你叔姆还没吃,倒让你先吃了。上了高中,改为走读,也很远。那时三叔姆已经随三叔迁到县城里住了,距离我所在的学校比较近,三叔姆几次叫我去她那里住,我还真的去住了好长时间。
乡村里的人有些小矛盾,也时常传出不好听的话,三叔姆在乡下住时,从来不去打听,更不去传播。我读师范的时候,总是胃不舒服,三叔姆不知听谁说,很快就知道了,托阿弟带来一盒胃仙U,效果如神。
到城里住后,三叔姆陆续带了六七个孙辈,她带大的孙辈,个个性格温和,学业有成,其中还有一硕一博。等到孙辈带大,三叔姆也一大把年纪了,就跟她大儿子去大城市住,因此好长时间没见到,等再回来的时候,三叔姆记忆力已经严重下降了,而且越来越严重,最后,连自己儿子的名字都记不起来了。我跟妻子每次去看她,她都是笑眯眯的,只是说不出我们的名字,但知道是老家来的亲人,她拉着我妻子的手,摸了又摸,不肯放。
三叔姆身体每况愈下,刚去住院的时候,还胖嘟嘟的,有一回要换到别的床,护士抱不动,叔伯阿弟也抱不动,我过去,用尽全力才抱起来,好沉。新冠疫情后,三叔姆被送回她心心念念的乡下老屋,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手脚都动不了,她总是左看右看这熟悉的老屋,这住了半个多世纪的老屋,眼里流露着不舍。亲人们都在一旁默默地抹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