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版: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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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版:桂花
2025年2月25日 放大 缩小 默认        

饿鹅

●赖穗娴

难得在阿姆家过夜,一大早想赖个床,却被鹅声吵醒了。

趿着拖鞋下楼一看,原来今日家中筹备吃鹅盛事。

阿姆起了个大早,提前调理好糠饭,到畜舍里将所有鸡鸭鹅引出,趁三鸟争食之机,将她前几日早已相中的“心上鹅”一举掳获,单独一笼圈养。此时鹅已空腹一夜,于笼中嘎嘎不停,中气十足地抱怨肚饿。

一条生命即将逝去,难免惹人伤悲。何况它在嘎嘎叫饿,确然吵得很。我挖来一团糠饭,喂笼中的饿鹅,鹅果然息声。鹅静音了,阿姆却过来了,恼我胡作非为多管闲事。

我怜惜笼中鹅饿,说鹅是自家吃的,让它吃顿饱饭再上路。

阿姆却更怜惜糠饭,反问我就算让鹅吃够,待开膛破肚后还是要将食糜翻出来惠及其他活着的家鹅,何须多此一举?

我挠头不解,待要追问,阿姆已抱着鸡食盆走远,留下我独自伤感。

阿姆平日侍鹅可谓精细。

我独居已有三年,对于三鸟市价和菜场潜规则已颇有心得,知晓有些小贩为在斤两上多占些便宜,特以糠饭混砂石将鸡肚鸭肠填得满满;或是将街市买回的外乡鹅养一月半月,谎称家下鹅出售,每斤多沽价2至3元。

但阿姆从来不屑如此。

每回卖鹅,先令它们饿空肚肠再上秤,还向邻家多赁了一亩菜地,常种些玉米、苦麦、生菜、油麦来喂鹅。鹅性喜食菜,尤其苦麦、玉米。阿姆亦喜食,鹅估计随她,于是田园里春种苦脉、秋种玉米,从无断炊。某日,阿姆从施禄堂的林师那里听得妙招,家畜多食姜末可预防瘟病,她如获至宝,地里很快便多了半亩姜圃,灶厨从此省却姜钱。

养鹅如同养儿,家中便多了牵念。阿姆与我出门同游,也是“身在外,心在鹅”。登车前再三耳提面命:“暗晡四点就爱转哈,鹅欸四点就嘎嘎爱食诶!”这倒也罢。上回我载她去泮坑景区,因我贪馋店头的荞粄与发粄,足足迟了一个钟才返程,耳朵也挨了一个钟的唠叨。再上回我载她去松口尝鱼散粉,途遇天雨,她既担忧鹅贪玩嬉水不知雨天冷速速归家,又担忧我车技寻常山道弯弯下一个转角直接归西。

记得去岁冬至,阿姆特意嘱我载她到国道边的三鸟店,精挑细选了10只小鹅崽。鹅崽畏寒,一旦挨冻就会病成“歪头鹅”,行不得路、食不下咽。早寒风冷,阿姆将鹅崽睡的纸箱挪至家中闲置的库房,谁料供暖灯功率过大,她到天井喂鸡的工夫,纸箱直接烧成了熊熊大火。幸好当时库房前后窗户紧闭,在火势蔓延至过道、客厅前,有两只鹅崽成功绝地求生,并用惨烈的嘎嘎叫声提醒阿姆家中失火了,这才没酿成大祸。但别家存放于库房的器械等却受重创,虽最后免了赔偿,但阿姆心中实在过意不去,杀了家中最后一只养足三年的老鹅招待对方,甚至发大誓愿:“噻死诶,再也唔咻鹅欸啊。”当然,次年一开春,她早忘了当日的惊魂未定,又乐颠颠地托付契姨从潮州运回正宗的潮州狮头鹅崽,继续她的养鹅大业。

想起过往种种,我无言以对,心中多了一点难以言喻的哀愁。或许在主妇的心中,鹅终究是鹅,餐桌上的一碟美味便是它的归途?其实我从不曾亲手侍弄过鹅崽,没浇灌过田地里的菜苗,更不曾亲眼看着小鹅从毛茸茸的团子褪羽成笼中威风神气的大灰翅。转念一想,卤鹅、烧鹅、醉鹅、腌鹅、酱鹅、鹅肉丸等鹅的1001种吃法从我脑中掠过,那点悲生惜死的伤感又瞬时一扫而空了。难怪古时君子们劝大家“远庖厨”,见其生便会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便会不忍食其肉。

可在我的私心里,生前多少恩怨,饿死事大。阿姆不允许我浪费糠饭喂鹅,我就偷偷摸摸从菜地里薅了两把苦麦,堵上了饿鹅的嘴。意外的,她回来杀鹅时看到笼中残留的菜叶,竟也没说什么。

只见阿姆手中菜刀虚晃一下,一线细细的鹅血便从鹅颈滴滴答答落入盆中,我挟着筷子发力转圈,鲜血的红白渐成漩涡,偶得一点落在我手背,犹带生命的温热。就在我琢磨筷子究竟要打多少圈时,听得阿姆口中在叨叨有词:“出过岁来哈,好去做宁诶——”

出过岁来哈,好去做宁诶。

祝愿你重新投胎做人去啦。

做人这件事究竟好不好,我也无从答起。但被阿姆养过的鹅们,一定是带着她认为最真诚的祝福,离开这个世界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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