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宜川

引言

今年年初笔者从国内返回加拿大温哥华，应邀参加了一个黄埔后人的新年雅聚，感慨良多。今年（2025）时逢抗战胜利八十周年，回望那一段兵燹涂炭的峥嵘岁月，在全国人民全面抗战的情势下，各战区指挥官以及领兵打仗的中下层军官大多出自黄埔军校，个个骁勇善战，殊死抵抗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犯，光照汗青。如今先贤已去，其后人尚在，他们就是信史的口述者和部分真相还原者。于是我们在席间便有了共同的话题，说起了许多往事。其中熊琬琪女士的家族故事，特别是她的祖父熊耿（字籁生，广东梅江区人）令我印象深刻。笔者谨以此文记述。

人物简介

熊耿（1893-1946），广东梅江区城北镇黄龙溪熊屋人，字籁生，1913年在梅州中学高中毕业。随即考入黄埔岛海军学校（黄埔军校的前身）。曾在永丰舰（后易名中山舰）上任大副，后在“中山舰事件”助孙中山避难立功，升为舰长。抗日战争时期参加过台儿庄战役和徐州会战等战役。1946年在广州病逝，享年53岁。

血气方刚的黄埔岛海军学校毕业生

据熊琬琪自述，多年来她一直在寻找先祖的历史足迹，因为年代久远，原始实物早已不复存在，如今仅从博物馆的宣传文字与档案中查阅到先祖的事迹。她的祖父熊耿（字籁生），就是从早期黄埔军校出道的。历史的风云际会，阴差阳错，也或许是命运的安排，她的祖父熊耿曾在永丰舰（后易名中山舰）上做过大副，也就是二把手，后来升为舰长。当年，孙中山在广州败走麦城，登上永丰舰避难，熊耿曾施以援手，助力不少，是下船接驾的主要人员之一。

熊琬琪的外祖父陈克强（字锦君）也是黄埔军校毕业生。他于1906年出生在广西防城。1926年考入广州大学深造，1928年投笔从戎，考入黄埔军校第七期炮兵科。毕业后考取公费，留学日本士官学校。1937年卢沟桥事变之后，应召回国参加抗战，先后任防城县长、上校参谋长、上校团长、少将参谋长、少将师长、中将参谋长，多次获得国民政府授予的勋章。1949年后到台湾，与其同时代的民国将领交集甚多，人生故事可谓精彩纷呈，是那个风云动荡时代的一个缩影。

如今我们尚可查阅，熊耿出生于广东梅江区，1913年在梅州中学高中毕业。他没有遵从父亲的安排，接手家族生意，而是随即考入“黄埔岛海军学校”。这所学校创办于晚清，有“两广水师学堂”之称，亦是“黄埔军校”的前身。那个年代，有幸被征招入校的学员，均须接受严格的军事训练。比如每天清晨必须早起，围着校园训练场跑步15000米，每天徒手攀爬近乎90度、高约30米的攀岩石墙至顶5次，作为基本体能训练。那个年代年轻学员因吃不了这份苦，中途退学的人甚多。

熊耿就是在这样的军校里成长起来的，当年血气方刚，有着那个时代年轻人特有的家国情怀，崇尚的是“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1916年，熊耿在“黄埔岛海军学校”第15届毕业。不久，即因参加“广东海军驱龙之役”立功，获广东督军陆荣廷授勋。熊琬琪说，当年家人把这枚八角形勋章珍藏在一个漆盒里，后历经沧桑，如今亦荡然无存。

中山舰大副接驾孙中山

史料记载，民国早期，熊耿参加过不少战役，是孙中山先生的忠实追随者。1921年孙中山在桂林成立大本营，广东海军特别招募熊耿、桂章、陈策三人到桂林，伴随孙中山左右，彼时熊耿已拥有海军上校军衔，由孙中山先生亲自委派，分管具体工作。

当年陈炯明学习日本明治维新理念，深得孙中山倚重。孙中山把自己最初起家的全部老本，广东二十个营的兵力交托给他领导，后来还让他当上广东省长、陆军部长，全权执掌广东政务。陈炯明也确实没有辜负孙中山的期望，他把广东经营得井井有条，开放商埠，兴办新学，支持新文化运动，查办青楼烟馆，扶持工商业发展，一时间得到广东社会各界称赞，彼时他的名望也达到高峰。那个年代中共创始人陈独秀与陈炯明的交情也不错，受其邀请，陈独秀甚至连中共一大都没有出席，委托北大学生张国焘全权代表，自己专程赴广东，帮陈炯明推广学校教育。陈炯明的早期思想左倾，与陈独秀不谋而合，而且还与苏俄列宁成了朋友，两人经常通信，进行思想交流。

1922年，因是否起兵北伐，孙中山与主政广东的陈炯明发生了矛盾，彼此主张相左，拜把子的哥们儿关系走到了尽头。最后陈炯明反水，下令炮轰广州总统府，麾下熊略为攻城总指挥，但他并不想伤害孙中山，遂放出风声。熊耿得悉后，以最快的速度将孙中山先生接到永丰舰上，保护了起来。当时熊耿是大副，后因此立功升任为舰长。

参加台儿庄战役和徐州会战

岁月悠悠，到了抗战时期的1938年，民国海军已不复存在，熊耿被转到陆军，派往前线，参加过台儿庄战役和徐州会战，不幸多次负伤，而且伤势一次比一次严重。无奈之下，只好退下火线，回家乡养伤。1939年，广东成立第四战区，张发奎任司令长官，并未痊愈的熊耿重返战场，任司令长官部高参室少将高级参谋（有军委会委任状），旋即被派到惠州。后来汕头、潮州沦陷，四战区设立潮汕情报所，以丰顺为据点，管辖梅、兴、平、蕉、五、埔、丰七县，兼任所长。这次熊耿带着江粦等十多名侄儿参战，后来大部分都在战场上为国捐躯，熊家可谓满门英烈，令后世敬仰。

1940年，熊耿奉命转战柳州，在高参室工作。其侄江粦文笔精湛，协助熊耿处理公务。由于战时的负伤，此时熊耿的双耳已经完全失聪。自感工作上力不从心，无奈之下，于1941年冬请假回乡养伤，希望日后得以重返战场。1945年8月抗战胜利，昔日黄埔旧雨陈策将军邀请熊耿到广州任职。见面后，陈策发现熊耿的身体状况已十分不佳，遂敦请其先养好身体再工作。可惜天不遂人意，1946年熊耿在广州病逝，享年53岁，走完了他的戎马生涯，葬于海军坟场。

军政当局都有挽联，北伐时期的名将、前民国陆军总司令张发奎之挽联云：永丰护驾厥功至伟，海军再建元良忽殒。或可视为熊耿一生军旅生涯的注脚。

黄埔后人的黄埔之旅

熊琬琪说起，2024年底回国探亲，在香港见到了其母亲娘家舅父和舅母等亲友，了解到外祖父的不少事迹。怀着对祖辈的敬意，堂弟引领他们到黄埔军校旧址参观。

进入园区，左边是一面大大的石碑墙，那里全是黄埔军校师生的名字，她顺利找到外祖父的名字。在另一间展馆二楼右边大墙上，“黄埔岛海军学校毕业生名录”列出了所有学员的名字，祖父熊耿的名字就赫然名列其中，令她感慨万千。熊琬琪告诉笔者，那次的黄埔之旅，仿佛时光倒流100年，庄严而简陋的教室、威武的士兵雕像、大炮和枪支都令她颇为感触。她看到的一切似乎依然停留在100年前。那里就是她的祖父和外祖父曾经学习、受训和生活过的地方，置身其中，百感交集。熊琬琪不愧是黄埔后人，她的话语中始终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对先贤的崇仰之情，传承自她的家庭基因，令我感动。回望百年前孙中山先生避难于永丰舰，由时任永丰舰大副熊耿参与接待，侍奉左右的场景，是一组重要的历史镜头，将会长存华夏青史。因为永丰舰作为仅存的一艘有上百年历史的军舰，见证过现代中国的风云变幻。这艘军舰在26年的服役生涯中，经历了护国战争、护法战争、孙中山蒙难、“三二〇”事件、武汉金口血战等事件。

永丰舰，辛亥革命及抗战的光辉史

行笔于此，请让我们再次回顾一下永丰舰的历史。1910年，清政府为重建海军，向日本长崎三菱造船所订制了永丰舰，也就是后来的中山舰。但当1912年6月永丰舰建成下水时，清王朝已经覆灭，永丰舰由国民政府接管。1913年，永丰舰被编入北洋海军第一舰队，参加了孙中山领导的护国讨袁运动和护法运动。1922年，粤军总司令陈炯明发动兵变，孙中山登上永丰舰避难，在激烈的炮战中，永丰舰载着孙中山冲出叛军包围，九死一生。正是因为这段历史，1925年孙中山去世后，广州革命政府将永丰舰易名为中山舰。

1937年，日本发动全面侵华战争。次年，武汉会战打响。时任中山舰舰长萨师俊奉命率中山舰移防金口至嘉鱼、新堤沿江一带。10月24日下午，6架日军轰炸机突然飞临中山舰上空，轮番对其展开轰炸。此时中山舰已失去动力，进水严重，舰身大幅倾斜超过40度，已无望得救。在部下的再三要求下，萨师俊才和受伤官兵登上舢板离舰。然而，载有伤员的舢板遭到日机扫射攻击，萨师俊中弹，当场殉难。当日，和萨师俊一同殉难的还有24名官兵，全舰战士仅有18人生还。在战斗结束10分钟后，中山舰缓缓下沉消失在江面，结束了26年的壮烈航程，无疑是现代中国历史篇章的一个节点。

令人欣慰的是，1997年，这艘被日军炸沉于长江汉口水域的一代名舰，在沉寂了整整六十年后被打捞了出来。在今天的武汉金口古镇，金鸡湖畔，一座纪念馆已巍然矗立，经打捞修复后的中山舰停驻于此。纪念馆里还有大量实物与历史图片，再现了中山舰的传奇经历，也将80年前的永丰舰历史风云拉到人们眼前。前些年我回国到武汉问学，特地抽空去参观了这座纪念馆，为这艘军舰所经历的历史沧桑，为当年浴血抗战故事而感慨万千。兀自伫立在那里的中山舰，仿佛在向世人默默无语地讲述着它经历的艰险、悲壮，被定格为舰体上的两处伤痕。而伤痕与苦难背后，展现的正是华夏民族百折不挠、自强不息的精神。这就是历史真相，自从它被打捞出水之后，得到了印证。

谨此，我要感谢熊琬琪女士，因为她讲述了她的爷爷和外公的故事，让我们再次看到了黄埔英雄、抗战英雄的身影。我们不会遗忘他们。

（图片由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