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范秀荣
图/丘林强
立春过后的乡下,春意要较城市浓郁许多。晨起推门,总能迎来一阵被山风浸染过,被云雾氤氲过的空气,带着自北方携来的冷意,也裹挟着南方的潮湿。远处青山如黛,山雾慵懒地盘旋于山间不愿多行。那簇簇乌云定是恼了,愈压愈低,欲将这如黛青山吞纳于腹中,不多时山风归来,乌云顿觉无趣,被驱赶着似的缓缓朝人间屋顶而来。
乌云飘至屋顶时,我正立于庭院的桃树下。桃树是阿爸几年前栽下的。房子刚起好时,门前庭院一派荒芜,阿爸说多种些果树,以后等你们回来样样都有,阿妈很是赞同,于是二人扛着锄头和铁铲,你挖坑我栽苗,让一棵棵果树立于庭前。
如今桃树已经长至两人高了,抬头看,朵朵桃花似梦似醒地卧在枝头,聆听春神的旨意。等春风抚过树梢,她们便可绽开笑脸,瞥向人间,留下惊鸿的娇俏姿态。我想起自古文人吟诵桃花,有作“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有作“人面桃花相映红”的,也有作“桃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爱浅红”的,万句诗词有万种风情,可不知有没有一种风情是如我阿爸和阿妈这般的,见树便思果,见果便思儿。见到那一树桃花,也只是叹一叹今年的果多不多,又或是今年的花开得这样早,竟从没叹过桃花这样美。可又有谁不爱美呢,也许阿爸和阿妈也曾感慨过花的美,只是这样的诗情画意早已卷入时间的洪流中,被生活的风浪所淹没。
一阵风过,桃花颤颤地抓紧树枝,不愿低头。同样倔强的还有树脚下的大片草地。小草忍气吞声了一个冬,终于在不知是哪一阵雨后,铆足了劲冲破泥土,给庭院刷了一层浅浅的绿意,它们在春雨落下时赞叹春,历经秋风与夏阳,又在土里默默吟诵着冬,生命的始与终,大抵也是如此的吧。在这绒绒细草间,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只蚯蚓,仗着庭院的东风和煦,丝毫不惧怕丧命于车水马龙,像几个顽童,一个个肆意地享受着春意融融。
雨鞋从草地到泥沙地只走了数十步,待触到泥沙地的那一瞬,沙子发出了惊叫,随后四处逃窜,剩下一片来不及逃走的,粘上了雨鞋。雨鞋继续信步朝前,留下一串空荡荡的脚印。我欣喜地听着沙子和雨鞋摩擦的声音,如一首久违的歌,一唱一和,直到竹叶的沙沙声入耳,一丛苍翠便映入眼帘。高耸的竹子静静立在园子一角,与其他的果树为邻,它能望遍整片庭院,却望不到三百公里开外的城市。春神把竹叶梳得细细密密,青翠欲滴,枝干挺拔秀逸,在枝干伸出的枝丫里,冒出了几片如小家碧玉般的嫩芽。取下一片竹叶,我便拥有了半个春天,还有一半则埋在土里,蓄势待发,静静等待着下一场春雨的降临。
绕过了竹丛,是阿妈的菜园。阿妈不满足于庭前高大的果木,在庭前植了些花草,菜园门口是夜来香、茉莉,再远些插种勒杜鹃、小菊花,一下园子便热闹拥挤了起来。我和弟弟常年在外生活,留下阿爸和阿妈两个人守着偌大的房子和庭院,他们有足够的时间去施展魔法,除草、翻地、播种、浇水、施肥、再除草,就这样,一个鲜活的园子出落成了。
菜地呈长方形错落有致地分布在园子里,每一块都有它的生命,每一块都长成了它喜欢的样子。密密匝匝低垂着头的是韭菜,直挺挺想一飞冲天的是葱,胡萝卜的叶子有着不一样的嫩绿,薄荷绿叶片层层叠叠的是苦麦菜,荷兰豆绕着园子走了一圈,各自找到了自己的归宿,豆子爬满了藤,角落里的姜和蒜从来没停止过在地里默默较劲,那弱小的小白菜,暂时不见成绩的豆角辣椒和茄子,不久后也将加入这场春的盛宴。你瞧,这世间万物的生长都有它自个儿的步调,谁都不必为早结了果而沾沾自喜,也都无须因迟迟未开的花而惋惜。
又一阵风拂过,我抬头,见乌云盘旋在屋顶和庭院上方久久不愿爬行。乌云底下曾经的那片荒芜,早已在四季的交替中褪去,春神不必大刀阔斧,就已编织出了眼前的美好春光。阿妈收拾好了我随行的大包和小包,却无法把这片春光一一包起,送回那座我如今生活的城里。我见那里有飞速奔跑的小汽车,却不见悠然爬行的蜗牛,那里有便捷的商场超市,却见不到这满庭院的果木花树,和即将挂满园子的蔬菜瓜果。
远处的大河上水雾氤氲,不知藏了多少鱼虾的秘密,而我的秘密,藏在这满庭春色里,藏在我捧着的一抔故乡的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