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正宝

当代以客家为主要题材的小说创作，大抵上存在两种写作方式。第一种是以程贤章、陈国凯、廖红球等作家为代表的“白描再现式的创作”，他们用朴素简练的笔墨真实再现客家山水间发生的历史事件和家常生活图景，不刻意强调客家特色，但客家人的心理特点和生活习惯俨然隐含其间，是一种不露声色的直接书写。第二种是以叶春萱、黄河文、罗青山、陈冠强、翰儒、陈柳金等作家（以出版代表作的时间为序）为代表的“整体文化嵌入式的创作”，即是把客家的方言、民俗、建筑、饮食、服饰、山歌、民谣等文化内容整体嵌入到全文的情节中，宏观且明确地向读者展现客家特色，集中反映客家人的精神面貌和文化气质。陕西籍作家王威廉最近创作的9万字中篇小说《你的目光》，以围龙屋、娘酒、上灯、酿豆腐、花灯、楹联、祠堂等客家文化中的典型元素为隐喻的本体，探索出客家小说创作方式的第三种可能性，即用“典型元素隐喻式的创作”书写客家的可能性，是外乡人写客家人的一次新鲜而有益的探索。

《你的目光》是写当下都市爱情生活的一部作品，以时尚的眼镜设计为背景和引线，与传统客家小说书写的民间性和传统性有相悖之处。作品主人公何志良在深圳经营着一家名为“合金目光”的眼镜店，常常陷入日常凝滞的生活却心有不甘，直到广州眼镜设计师冼姿淇的到来而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激活了他成为眼镜设计师的梦想，同时随着两个人的交往日深而渐生情愫，直至订婚。在这个情感发展脉络中，客家文化的整体样貌并没有充分展现出来，而是让客家文化的典型元素时常冒出头来，“茂盛世家围龙屋”还贯穿了小说的全过程。这说明作者并没有把密集展示客家“地方性的知识”作为创作目的，也没有把小说题材处理成客家“地域书写”的形态，而是通过这些客家元素的点缀，表达男主人公何志良对自己客家人特殊身份的认同感，以及男女主人公的感情黏合不仅只是个体生物性的选择，还是文化价值与生命本源意义的新认同。

王威廉是把诸多客家文化的典型元素作为隐喻本体使用的，最耐人寻味的当属“围龙屋”的隐喻意义和效果。当何志良准备去广州与冼姿淇见面的时候，突然想到了曾住在广州某医院与癌症做最后抗争的父亲，而由这个癌症晚期仍然惦记客家山水的父亲，才想起那个饱含着乡愁的客家文化元素围龙屋——茂盛世居。“要不是现在我要去广州见一个我特别在意的人，我可能永远都不会记起这些事情了”，主人公的这段独白呈现了围龙屋的隐喻意义，它是一个“根脉”的象征，长期在深圳生活和打拼的他竟然是在一次为爱赴约的途中，想到了自己的出处和特殊的身份，为接下来见到的有“疍家人”身份和根脉的女主人公埋下了伏笔。作者又借父亲之口说出的“开了门有百家，闭了门是一家”和“这就是围屋的妙处”，强调了客家围龙屋是每个客家人的出处和根脉的隐喻意义。

这个在小说开始部分就阐明的隐喻意义，所产生的写作效果是为男女主人公的情感归宿，即小说的结束部分做了铺垫和总结，让整篇小说有了浑然一体的运思效果。小说结尾写了在妹妹的带领下男女主人公拜见了在茂盛世居围屋居住的一位95岁老人，老人的一句“住在这里安心”，暗示了两个恋人从各自家庭的情感波澜走了出来，安下心来，携手走向未来。住在围龙屋里让人“安心”与呆在都市的眼镜店里让人“凝滞”，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既是人物情感发展线索延宕起伏的需要，也是这个客家文化重要元素隐喻意义的向前延伸。另外作者用“娘酒”隐喻男女主人公在各自母亲身上得到了绵延不绝的母爱，用“上灯”隐喻了人们对生命延续的无限渴望和最高礼遇等，都产生了与“围龙屋”一样的书写效果。阿根廷著名作家博尔赫斯在题为《隐喻》的一次演讲时说：“我应该这么说，隐喻重要的是产生的效果，也就是要让读者或是听众把隐喻当隐喻看的效果。”《你的目光》从标题本身看就具有强烈的隐喻意义，作品在每个章节的最后都不厌其烦地详细介绍男女主人公设计出的适合不同人佩戴的十余款眼镜，为的就是让标题产生隐喻的效果：个性化的眼镜后面不是一个简单的人，而是你看世界的目光以及别人看你的目光。客家文化的典型元素为这部隐喻意义极强的小说提供了最好与最适当的本体材料，这既是作者的运用，更是他的发现。

王威廉为客家小说创作探索出的第三种写作方式，是从整体的客家文化中剥离出一些典型的客家元素，以点带面地显现这种文化的存在，从效果上看是可行的，是对客家小说写法的新探索。如果这本小说没有客家文化典型元素的介入，没有那些隐喻的存在，那么小说中的都市爱情故事将显得苍白而无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