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胜文

家乡的井，依然存在，而且保存完好。每次回来，我都会专程去看看静静躺在村西门里的六角井。

我的家乡广湖寨自明末清初开寨以来，冯、卢、曾、邱、陈五姓村民世居于此。数百年来，五姓共居，和睦相处，还共建共享五姓祠。凡村里红白好事，全寨村民不分彼此，都互相帮助，为广东省内所罕见。建寨按照“蟹”形筑建，寨四周筑有一尺半厚、高一丈半多的砂石灰围墙，内筑一街六巷，寨墙建有东门、西门、南门，并在寨围墙外东、西、南边分别挖有水塘，既可发展水产养殖，又可以作为御敌之用，故称广湖寨。寨西门和下角又挖有两口井，为寨之“目”，至今逾三百余年。西门的井为六角井，小时候家家户户煮饭、洗菜、洗澡喝水等生活用水甚至生产用水，都离不开这口古井。我们从小喝井水长大，和六角井特别熟悉，感情特别深。

家乡的古井，供给我们生命源泉，让我们繁衍生息，是乡亲们的“命根”和“宝贝”，我们都非常自觉珍惜和爱护它。古井建在户外露天之所，乡亲们十分重视古井的卫生保护和设施维护。村里规定，任何人无论何事都不准在井头洗菜、洗冷水澡、玩耍，更不准乱扔垃圾，如果一经发现，全村人将严肃惩罚。每到春节前的腊月，便会组织村民“清井”，把井底的泥沙石头水草等清理掉，以保持井水清甜可口。为警示井水水质和有毒与否，井中还会放进几条红鲤鱼。村民们从来都不会在井口边洗衣服、冲凉、洗菜涮碗，也从来没有人往井里随便投掷杂物或垃圾，就连村里的小孩都知道自觉地爱护这口古井。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的父亲就经常很严肃地告诫我，玩耍要远离古井，同时要爱惜古井。一方面担心我不小心掉入古井里，另一方面也怕我会往井里扔东西。古井周边空地和菜园里，植了龙眼、荔枝、柚树等，我和小伙伴们常常在古井周边玩“捉特务”“捉迷藏”等游戏，但都自觉地离古井远远的。

古井里的水都是天然的无污染的水。在口渴的时候，特别在夏天，乡亲们直接打起井水张开口就喝，那甘甜清凉的井水一溜进肚里，口齿留甘，浑身舒坦。我在随母亲或者姐姐们去挑水的时候，口渴了也会扒拉着装满水的井桶大口大口地吮吸着这甘甜清凉的井水。有时候还会偷偷地趴在石栏边看着井水中游来游去的鲤鱼，看到它们的嘴一张一合，好像在和我打招呼一样，我也会咧嘴笑着与鲤鱼对起话来，仿佛是多年的好朋友……

古井旁充满着无穷的乐趣。也许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女人都在操持家务，挑水做饭都是女主人的家活儿。记忆中，无论在晨曦微露的清晨，还是落日余晖的傍晚，或者在月色朦胧的晚上，在那条从我家往古井不足100米的小巷中，随时都能看到我的母亲或者邻里伯姆、叔姆，以及姐姐们，她们肩膀上压着扁担挑着装满井水的两只水桶，穿梭在小巷中。那双肩小抖轻颤、步伐轻盈、走路带风的身影，俨然是村里一道亮丽的风景线。也是奇怪，那时候总觉得，大人们肩膀上挑着两桶水，一摇一扭的，还走得那么快，却没有溅出很多井水来，好有本事！家乡有句俗话叫“挑水不上缸，洗锅不到笃（底）”，意思即是笑那些矮个子挑水倒不进水缸里；农村灶台高，锅又大，锅底比较深，矮个子也洗涮不了锅底。可能是受到大人们挑水的启示，小小的我有时也会学着挑水。我找来一根稍粗的木棍当作扁担，再找两个小木桶或是废铁皮盒做成“水桶”，拴上绳子，然后从大人们打起来的井水中舀几勺水，学着大人那样，挑在肩上，有模有样地从井里往家小跑。谁知那“小木桶”一“挑”上肩膀，就踉踉跄跄，东倒西歪，水全都倒在地上，也洒了一身，旁观的大人或童伴哈哈大笑，我满脸通红地一把提起“挑水玩具”一路小跑回家去。

古井充满着浓浓的亲情。40多年前，乡村医疗水平还比较落后，村民们感冒发烧、骨科伤科等的医治基本以民间千百年流传下来的传统医术和青草药为主。我的父亲在青少年时有幸向一名医师学习了传统医术，尤其擅长伤科、骨科等，经常在汤坑、汤西、埔寨等地为群众看病。父亲为群众看病只是收点药费和工钱，遇到生活困难的家庭还倒贴药费，对四乡八邻的乡亲，像手脚脱臼、骨头断裂等全都免费医治。记得20世纪80年代初，正值春节正月初一，那天下午阳光明媚，一群小孩穿着新衣服在古井旁边玩，忽然一个小女孩不小心摔倒，右手举不起来，痛得哭天喊地。她的父母急忙抱起她一路跑到我家里。我父亲一看，二话不说，上前观察，发现稍微牵着她的右手掌，她就痛得哇哇叫，于是迅速拿来面盆和毛巾，倒了半盆热水，再拿一个桔子递到小女孩左手上。就在逗笑之间，只见父亲一手按着她右上膀，一手拉住她的右手掌，一推一拉一转，只听得“咯吱”一声，小女孩还来不及哭出声来，我父亲已经舒心地对她的父母说：骨头没事，只是脱臼，接好了！这时，小女孩已经可以用右手拿那桔子并举起来了。

随着时代的变迁，乡亲们的生活越来越好，家家户户都可以在自己的小院里钻一口小井，安上汲水泵取水，村中渐渐少了用扁担挑水的身影。1987年，村里修建了自来水，就没有村民去挑井水了，古井边也少了往日的热闹场面，那小巷中挑水的亮丽风景线，也没有了。可是古井依然保留了下来，乡亲们还像过去一样爱护它，保护它——因为乡亲们从来没有忘记这口六角井的养育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