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洵

冬日的寒雾散得很慢，太阳的金光还没完全拨开山间的云雾，村里的老人便早早挑着鸡鸭来到田里放冬了！

放冬的传统在农村老家历来有之。秋冬来临，草木萧瑟，只有肥沃的田间会长出一点新鲜的牧草。彼时，大人们为了节省粮食和让家禽牲畜吃上更多新鲜的牧草稻穗，收割完稻谷之后他们就会将家中的鸡鸭牛羊赶到田里放养，这种开放的畜牧方式，老人称之为“放冬”。

两年前，外公也是热衷于放冬的老人。虽然已过八旬，家中的粮食也不像以往那般稀缺，但一向勤劳节俭的他还是把之前的习惯延续了下来，每个冬日的黄昏清晨，下山村北边的稻田里，那些放冬的老人中，就一定会有外公的身影。

同样来田里的有隔壁屋发小爷爷阿水放他的羊，二叔公放他的羊，洪祥叔公放他的鸭……他们每天早上都像上班一样准时，无论天气冷暖，都心照不宣在差不多的时间把各自的家畜赶往那片稻田。

年纪最大的二叔公已有九十岁的高龄，岁月的风霜把他本就瘦小的身躯压得很弯，一年四季不管刮风下雨他都戴着一顶比簸箕还大的斗笠，穿着一双暗蓝色的短筒水陆鞋，背手走路是他的标志性动作，常常坐在田坎上喃喃自语，一本正经地研究报纸上的内容。不时因为看得太入神，忽然发现羊群走远的他突然坐起，一边向远处的羊群扔土块，一边发出中气很足的吆喝。

洪祥叔公好多年前就没有下地了，他常在半早半昼的时间走在田里或者路边留意他的鸡鸭。

“你的鸡兜里快没水了！”

“我的鸭子又在电厂后面竹头下过了一夜！”

见面就爱跟外公唠叨的他常常叼一支被口水浸得湿透了烟头的卷烟，用漏风的语调跟外公说道。

洪祥叔公是外公的邻居，也是搭档，两人年纪相仿，年轻时就时常一起干活，早上你把牛赶出去，晚上我把牛牵回来，柴劈多了挑不完，回家我顺手帮你带一担……年老之后虽然不像年轻时那般频繁合作农事，但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他俩早就形成了默契，平日里都会习惯互相留意你我，田里没水了，庄稼长虫了，黄豆死苗了，木薯被野猪刨了，以及放冬时鸡鸭走远了……他们都会在唠嗑的时候发出善意的提醒。

时过境迁，两年之后的冬天我再次回到了村里，北边那块稻田里依旧牧草鲜美，长势可人！放眼望去，那山，那水，那云，还有那田……一切诸如从前那般，晨雾散去，微风拂来，空气都是带着甜的味道，而不似从前的，是少了那鸡，那羊，那牛，还有那人……

今年年中，怎么劝都闲不下来的外公因为患了风湿骨病，动了手术之后终于闲下来了，这一年他没有放冬，也没有下地了。

跟外公一样，一同闲下来的，还有村子北边那块稻田。

2022年，跟外公一起养过蜂，放过鱼，在虎形岗上套过野猫，在木耳墩里挖过竹笋，每个圩日都在我家门口吆喝等外公一起赶集的阿水没能挺过最后一波疫情，这一年他只放了半个冬天的羊就匆匆走了。

2023年，年纪最大的二叔公没能等到冬天也走了。

2024年，刚过完春节，上年冬日的寒气还没完全从正月里散去，每天见面都爱跟外公互相唠嗑的洪祥叔公也在政府的关心下住进了敬老院。

他们都走了，外公也闲下来了，阿水跟二叔公归于尘土，洪祥叔公跟外公归于颐养，而这片稻田却归于沉寂。失去往日热闹的稻田不免让人生出物是人非的感慨。

打那以后，外公虽然少了一份忙碌，但却多了一份寂寞。本以为闲下来之后的他会比之前多一点天伦之乐，谁知道那些同他一起搭上这趟人生公交车的伙伴一个个都提前下车了呢！阿水下车了，那些下雨天三三两两常来外公家听山歌碟片，称呼外公为“百记”的那些叔公辈接着下车，下着下着也快下完了！

以前的老人说屋里没人聊，彼时留意不到这句话的含义，现在看来何尝不是呢！

时间会让人成长，但也会让人死去。随着年岁的增长，他们会逐渐失去越来越多的兄弟和朋友。老年人的孤独是我们无法体会的，我们没办法为他们按下时间的暂停键，但是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多一点时间在冬日的暖阳下泡一壶热茶，听他们讲讲年轻时候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