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版:文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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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版:文峰
2024年11月27日 放大 缩小 默认        

住房咏叹调

●罗穗

一王姓老友,住广东兴宁某知名小区仅三月,忽又搬邻近另一小区了。一问,原来他所住楼房背后一百五十米远处,一围龙屋厅堂某日做白事,他从自家主卧窗口瞅个正着,便认为这既扰民又不“利是”,当即决定腾笼换巢。

“隔天隔地,”我笑道,“也风声鹤唳?”

“趁没卖,无偿借你住两年试试?”“不用试了。我讲段恰似你此番遭遇之亲身经历,让兄台见识下啥叫小巫见大巫,有过之而无不及!”便引来一串往事。

上世纪80年代前后,我一家四口住老家围龙屋花头脑十平方米一间房。那时我大女儿四岁多,小的不足半岁。每晚两姐妹跟父母同住一室共挤一床,紧密团结到几乎透气翻身都难的程度。所谓窘则思变。不久,我跟三弟各筹二百五十元,向生产队将本围龙屋一五保户跛脚五婆生前所住一间房(与我家房间相隔十余米)买过来。然后用布帘将其隔为两半,里头由三弟放杂物,靠门这半由我放一铺板床,安排近五岁大女儿晚寝。

入住该房第一晚,我亲切慈爱地跟大女儿并排躺床上,先给她讲些童话故事,又仿照忆苦思甜老传统,绘声绘色给她讲唐代诗人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的诗意,还别有用心启示她,即便单她一人睡这,也比当年屋漏常遭连夜雨的杜甫爷爷幸福多啦!也不知她听腻了还是睡意来了,经考察她睡熟后,我才小偷一般蹑手蹑脚返回自己住房。不料半夜该千金醒来,发现身旁没大人,当下大哭大喊起来。偌大围龙屋三更半夜忽然回旋起这惊悚尖叫之音,自家女儿受惊吓还是小事,影响整幢围龙屋和谐可是大事!我慌忙起身下床,一溜小跑至大女儿身边,几番亲切慰问后答应老爸再不会离开,她才半睡半醒进入该晚下半场……

其实别说女儿一人睡害怕,就连我整晚陪她待此处,夜深人静总难免想起原房主跛脚五婆,尤其想到几年前她死后第二天才从房里抬出来那境况那气味……幸得我转念想起跛脚五婆生前,只要我有空,总从村口井里挑水给她食用,持续近十年。按理她老人家泉下有知,总该每晚跟我们父女俩和平共处互不侵扰吧……好在一年多后,原居本围龙屋大门两侧房间一堂兄,搬到村旁新建楼房去了;我家没条件盖新房,便花近千元将堂兄那两间老房买下来。

这一举措历史性地改变了我家原先极为狭促的居住条件。首先,围龙屋大门内下厅正好兼作我家“客厅”;“客厅”东侧房间成为我们夫妇卧室;西侧房间跟我厨房相邻,稍作改造大半用作饭厅,小半为浴室。加上原有花头脑那房间(已成我两个女儿住房),以及跟三弟合买那房(已改放杂物),从此我家便拥有“两房两厅一厨一浴室一杂物间”啦!自豪不?荣幸不?当然,比起当时村里万元户豪宅,还是有很大差距的。比如他们那边有坐厕蹲厕,我家“套房”除有尿桶尿缸外,拉个大便日里夜里都得往村边粪坑奔。

一家人享受该“套房”半年,遇上本围龙屋一长者去世,按客家风俗,其遗体安放于本围龙屋上厅供亲属拜祭。该长者离世时七十一岁,其时属高龄,子女们便决定给他做三天斋事。做斋地点设本围龙屋下厅,刚好紧邻我们夫妇住房及我家饭厅。我们夫妇俩只要走出自家住房,立马跟下厅一众吹喇叭敲木鱼搥铜钹念斋经者打成一片,转个身便望见中厅摆放的花圈挽幛彩旗,再往上看则是安放逝者遗体的上厅了——幸亏厅前悬挂一大幅白布,不然一眼便能瞻仰逝者遗容。

从围龙屋上厅临时“转型”灵堂起,下厅里呜哩哇啦喇叭吹奏声,哔剥哔剥木鱼敲打声,咣当咣当铜钹搥击声,咿咿呀呀斋经念诵声,加之上厅逝者亲属时断时续撕心裂肺哭喊声,整座围龙屋上中下厅浑然而成哀乐殿堂,不分昼夜笼罩在一派伤痛悲戚之沉重氛围中。

白天还好些,大人赶工的赶工,小孩上学的上学。一到夜晚,睡在围龙屋大门房间的我们夫妇,便被身边大伤大悲之混响哀音笼罩扰一通宵……

当然了,在花头脑房间就寝那两千金面前,我们夫妇总显得若无其事云淡风轻。麻烦之处在于,天不亮我身边的煮饭嫂就得起床出房门,穿过奏哀乐念斋经的下厅及一条黑巷,到厨房撬开昨夜封好的蜂窝煤炉火,做好煮早餐准备工作。等到该大厨回来,发觉她浑身总有些抖,我便醒悟到次日拂晓,为夫必须单枪匹马去撬炉火了……好不容易三天过后,丧礼结束。本以为会风平浪静一阵子,岂料我老婆接连几晚做噩梦,呜哩哇啦手花撒天。早上醒来她老说住这房子,不知得碰上多少回做白事的……

获悉夫人心有余悸还带悔不当初之意,我本想高屋建瓴做她思想工作,讲明若非近年改革开放,村人荷包渐涨陆续往围龙屋周边盖新房,我家哪有机遇购置围龙屋大门这两房……但转念一想,对方并非我学生弟子,乃实用主义者老婆大人也!便收回即将出口之大道理,提议她以后凡本围龙屋行丧仪,晚寝可去花头脑女儿住房挤一挤,拂晓入厨房撬炉火这活儿我照干。不料对方并不领情,说丧事期间单我一人在下厅房内睡觉,夜里做噩梦没人陪伴出乱子咋办?……

“打搅一下!”开头提到我那位王老友,此刻忽然提问,“兄台你在围龙屋大门口住房,合计待过几年?”“1987年底至1995年上半年。”

“就是说,这七年多,逢老祖屋长者辞世,其丧事操办全程,你们夫妇均近在咫尺耳闻目睹?尤其三更半夜……”

“没错——不都过来了吗?”

“也是……不过记得1995年后,你便举家迁入县城,都换了好几套房子,该一套比一套高大上吧?”

我悠悠然道:是否高大上,得看跟谁比。其实你老兄心知肚明,20世纪90年代后,偌大中国,多数人居住条件都获改观。我自己跟自己比,也少不得与时俱进。1991年我从兴宁师范调县教育局,四年后局里就在老城区分一套80余平方米房改房给我——当然须付些款项。该楼房虽旧,但实现了年少时便梦寐以求的“电灯电话,楼上楼下”之宏愿。其中最让人解忧者,一家吃睡拉撒全套功夫,均史无前例在套房内解决。至千禧年,我们告别了这幢旧房子,在教师新村旁购置了一套110多平方米步梯新房。盘踞此楼十五载后,我们搬进兴宁南部新城一小区,相同面积住房,享受的却是电梯高楼。政府放开生育政策后,我两个女儿都生了二胎,便审时度势三房换五房,2022年又迁新居……

“自家比自家之外,”我习惯查缺补漏,“还该比比眼下那些生活困窘,住房逼仄者,既知足常乐,又不失悲悯之心……”

“对,对,常怀悲悯之心!”王老友深表赞同,“一千多年前杜甫,正是这方面典范!他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兄台都记得吧?”我静默片刻,择要念了该诗结尾数句。——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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