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巧玲
我6岁之前,在揭西老家跟祖父母一起生活,自记事起,祖母就为生产队(村民小组)放牛,她一边放牛,一边带我,我便常常与牛相伴。
祖母放牛主要去三个地方:插秧前割禾后常到田间地头,其他时间或上山、或去较大的水圳及河滩。如果规划的路线要经过稻田,她会用一只竹篾编的“牛嘴套”套在牛的嘴上,让牛即使嘴碰着禾苗也开不了口。有时她会多带一条绳索,需要时可以“驳长牛索”,把牛系在树上或牛墩上(打在地上的短木桩),让牛在固定的范围内吃草。
我很喜欢跟祖母上山放牛。牛在山上不用担心它会偷吃农作物,它优哉游哉地在山坡上吃草,我们可以放心地随着季节采山蕨、挖地胆头,或摘当梨(山稔子)、捡榄子等。也可以在山溪里玩水,捡钉螺(香螺),给单调的餐桌加道菜。只要我喜欢,还可以随手采一束野花,高高兴兴地带回家。
然而,三几岁时的我是不喜欢上山的,主要觉得山路难走,脚力不够。记得有一次,祖母还未出村就遇到一位不约而同进山放牛的叔婆,她俩牵着牛边走边聊,我在后面小跑似地追着。前段山路虽然较大,但凹凸不平的黄泥沙土路硬得扎脚,对我这双光小脚丫来说确实不好走。有一段坡好陡,我上了一半多就迈不开步了,抬头见祖母她们已走出好远,叫她也没回应,好像她已把我遗忘了,于是我就干脆“躺平”。待祖母回来时,看着像青蛙一样趴在地上的我笑了:昂嫲(客家话:傻孩子),上坡要往上爬呀,你这么趴着只会往下溜(滑)的。于是她用备用的牛索当背带把我背了起来。长大后祖母还会笑我:你是我用牛索背大的。
牛背儿童自放歌。我非常羡慕骑牛放牧的男孩子,但每次提出想骑牛时,祖母都说我太小,或说女孩子胆小,不能骑牛的。有一次我们在村道旁的水圳里放牛,恰遇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子骑着牛走过,我便一个劲缠着祖母要骑牛。祖母一再问我:你不怕吗?我很肯定地回答:不怕!于是祖母就把我抱上了牛背。我分开两只小脚骑在牛背上,才知道牛背是那么宽阔。当时水圳的草很茂密,看不到沟底。牛走在圳里,时而抬头吃圳两边的草,时而低头吃沟里的草。牛背比路面高一些,祖母牵着牛走在路上就像陪在我身边。所以我觉得骑牛既新鲜又开心,好得意!
后来,因水圳上面横架着一块石板桥,牛过不去,只得上水圳了。我毫无思想准备,牛的两只前脚就先后跨上了坎,感觉它就像人一样两脚落地站起来了!“哎呀!我要掉下去啦!”我用尽吃奶的力气,手脚并用死死抱住牛背,但还是一点点往下滑,幸得滑至近牛尾时,它后面两只脚也跨上来了。我赶快往前爬,正庆幸自己没掉下去,直起腰才发现牛竟然那么高!于是又赶快伏下,闭着眼睛对祖母嚷嚷:我要下来!我要下来!
祖母在路这边,牛在圳那边,她必须把牛牵到路上来,于是牛就得过那石板桥。我睁眼一看,又吓坏了!因为牛左右脚间的距离比石板还宽,我心想它4只大脚分这么开,怎么过这小小的桥呀?只要有一只脚没踩着石板,我和牛就会一起掉进水圳!我伏在牛背上,怀着一颗忐忑的心,壮着胆子注视着牛脚。咦!它居然每一只脚都能准确地踩在石板上,好神奇哟!祖母把我抱下来,看着惊魂未定的我问:还要骑牛吗?我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不骑了不骑了!从此我再也不敢骑牛了。60多年过去,虽忘了那年是4岁还是5岁,但当时的情景却还非常清晰。
大概是6岁,有一次我单独去放牛。祖母交代出村后往左,走较大那条田间路到河滩去。那是早稻半熟期,路两边的稻谷对牛太有吸引力了。开始是我在前面牵着牛走,可走着走着就拖不动了,它把头一侧舌头一伸,就卷了一大口禾苗!我急得猛力拽了几下牛索,它极不情愿地走了几步,头又侧向禾苗了!无奈,我只好退到牛后面,它头一侧我就抽一鞭子,它跑,我跟着跑;我跑一阵它又放慢了脚步,走着走着头又侧向禾苗了,于是又给它一鞭子……如此反复,我们时跑时行地来到河滩。
河滩上有一小块湿地,草长得不错,一头牛独享管饱,祖母真会选地方。牛在悠闲地吃草,我便走到堤边的竹丛下玩。摘几片竹叶,捡几根竹枝,看看有没有笋虫。后来突发奇想:现在有没有笋呀?于是仰头望着竹尾转着圈寻找(我曾在别人家见过小小的冬笋,以为是在竹尾上结出来的果子),找了好一阵子没找着,颈都酸了,便摇晃着脑袋安慰自己:这么高的竹子,发现有笋也摘不到啊,算了,不找了。转而玩沙石去了。回家时,吃饱的牛乖多了。
回到家祖父母都表扬我“能干”,我却嘟着小嘴问祖母:为什么不把牛嘴套上,害我一路跟着它跑。祖母说:如果把牛嘴套上,你会拆套吗?如果拆不下来,牛生气了怎么办?我无语了。此时我又想起前一年发生的一件事,几头牛聚在刚割完稻谷的田里,我错把别家的牛当自家的,上前去牵,它忽然把头一侧,用牛角挑起我一甩,幸得只挑到衣服,没伤皮肉,我跌在软软的稻田里也不是很痛。从此,我就不敢靠牛头太近了。
在还没有机耕的年代,牛是农家宝,犁耙辘轴全靠它来拉,它是最有实力最能吃苦的“劳动力”。放牛的人都很爱自己管养的牛,努力让它吃得膘肥体壮。水牛喜欢“泡澡”,祖母常常在放牧归途把牛牵到河里去泡,牛较脏时祖母还会用稻秆帮它擦身,虽然我不骑牛。祖母看到牛被牛虻叮咬就用巴掌去打,还经常检查牛脚有没有湖蜞(蚂蝗)。我看她从牛蹄缝里抠湖蜞,抠了好久才把湖蜞拖出来,看得我浑身起鸡皮疙瘩。因为湖蜞也叮咬过我的脚趾缝,我怕极了。
也许是因为童年与牛作伴的经历,让我对牛有一种特别的感情。几十年来,每每去到乡村田野,总希望能遇到牛,看到有牛的图片也感到很亲切。还有张明敏唱的那首非常有画面感的歌,常常会在我的心中回荡: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暮归的老牛是我同伴,蓝天配朵夕阳在胸膛,缤纷的云彩是晚霞的衣裳……这是一幅多么美丽的“夕照牧归”图啊!童年的我,曾经在这幅图画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