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玲美
小人儿并未完全睡熟,粟米样的脚趾往下抠着,顶着椅子扶手。我放手机的声音足够轻微,仍不可避免与桌子碰撞发出声响,小人儿轻叹一口气,粟米脚趾动了动,脸部表情如初尝柠檬的人,五官拧成一团。
她经常在睡梦中搞怪,有时笑,有时哭,笑是甜笑,哭时啊啊两三句,翻个身继续睡,有时是吃柠檬的酸样。她第一次做出吃柠檬表情时,做母亲的先是觉得好笑,继而心存疑虑,在各种搜索软件查询原因,有说是婴幼儿神经系统发育不完善引起的,有的说是胃食管反流造成的。每增加一条搜索结果,做母亲的焦虑就增加一分。可是除了焦虑和无措,好像也没有别的办法。幸好小人儿不是经常吃柠檬,更多时候只是沉睡,脸庞光洁——洁净如同诗笔未落的纸,呼吸均匀,手与脚均摆得随意,我羡慕她的安然。仅仅是一个睡着的样子,就能抚平人心上的所有褶皱。
小人儿的需求如此简单,一点奶粉,一些抚慰,就能饱睡一场。她看向人时,无遮无拦,瞳仁与眼白的颜色泾渭分明,眼神是干净纯澈的蓝,如闻梵音,我时常在她的注视下瞥见自己的不甘、不满、怨怼和愤懑,欲望太多,似沾染在身上的灰尘,不净垢相,让人羞赧。
和所有同龄儿一样,人类的婴幼年,除了最基本的生理需求,接近于无欲无求,一人即为一个混沌初开的世界。这个时候的她,常盯住某个地方长久地看,静静聆听,或沉迷于旋转的木马玩具。我很想像她一样,长久地、心无旁骛去对非热爱、无目的之事与物永葆好奇,可是太难了。
再大些,她能稳稳坐住了,则需要全身心陪伴。有时实在疲累,放她到围栏爬行垫里,自己搬张板凳坐在围栏边上,看她玩耍,可她不乐意,满脸委屈哭起来。一定得跨过围栏,坐在她身边,什么也不干都可以,她只是不要围栏把“我们”分隔开。育儿公众号里说,在这个时期的婴幼儿意识里,他与母亲是一体的,同生同长,共同分享喜怒哀乐,一起对抗无聊与寂寞。爱是黏腻,爱是无间,爱一个人,必须冲开所有阻隔,跨越所有障碍,做不到,都不是纯粹的爱。
8个月后,她开始爬向家里的每一个角落,用手去抓摸洒落在地板上的阳光,试图拈起掉落在地上的碎发或蠓蚋的尸体,观察外公咳嗽,然后学得像模像样,在我们发出哄堂大笑后若有所思,知道这样能让人高兴。之后,时不时地,她会突然发出咳嗽声,辅以痛苦表情。对我们逗她的“阿公怎么咳嗽”则爱答不理,她要自己成为开心的主角。看吧,连小人儿都知道,不取悦,不逢迎,活得多么自在。
结束产假返岗的前一天,我对她说,妈妈明天要去上班了啊。小人儿好像听懂了,在这一天变得格外娇弱,不愿我把她放下,像只小袋鼠,紧紧缩在妈妈的育儿袋里。次日下班回家,还离她很远,婆婆抱着她指向我,我远远地看着她,一张委屈小脸突然雀跃起来,接着手舞足蹈,笑得铺天盖地,冲我伸出小手索抱抱。待把脸蹭在小人儿肚皮上,嗅着她身上的奶香味,才发现自己一颗心早化成了一朵云,轻飘、柔软、洁白。过去那些无助、怨怼、愤懑和崩溃的很多个瞬间,被云洁净了,带去天之巅了。母亲啊,不是一个称呼,是柔软的束缚,是甜蜜的负担,是无限让渡的,破碎又重塑的自我。
我常忧心自己做得不够好,不能成为她理想的母亲。实际上,我也不知道她理想的母亲是什么样子,现在的我没有机会询问她、请教她。不过,她已经小心翼翼向世界迈出第一个步伐,即将领取人生的第一个周岁。也许在未来的某一年,我会问问她,这些相濡以沫的日子,足不足以涂满她温暖明亮的人生底色,过幸福快乐的一生——如果她还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