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雪婷

我收到一封信，做了一场梦。

梦里流水潺潺，古榕婆娑。绕过一座桥，走进一个村，阿爸向我招手。我小跑着就进了一片桑林。紫红油亮的桑葚挂在枝头，我忙摘下往嘴里塞，直到阿妈站在塘边大喊：“回家吃饭啦！”我才探出头来，桑葚汁沾在脸上就像小花猫。我站在塘基上远眺，水天一色，鱼塘一片连一片望不到尽头。忽而风起，阿爸、阿妈都不见了，鱼塘里蹦出许多垃圾朝我涌了过来……

我惊醒了，想到了那封信。

信里说：周老板，如果今天内还有外来车辆进村，那你家将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我是在家门口捡到这封信的，牛皮纸信封装着一张从单行簿撕下来的纸条，里面只有这么一句话。我估计是哪个小孩子恶作剧，并不打算理会。但“外来车辆进村”的敏感字眼，又不由得让我想起近来发生的事。

信和梦境弄得我有些不安，出去透透气吧！

刚到工地，就看见甘主任正和泥浆车师傅在争吵。两个人扯得面红脖子赤的，见我过来，泥浆车师傅立马迎上前：“周老板，搞什么名堂！怎么不让倒咧，不是都谈好了吗？我们只负责把泥浆拉到这里，其他的事情我不管。”泥浆车师傅很生气，说完当着大伙的面把车上的货卸下就走。

甘主任板着脸，抽完一支烟才说：“上游2公里就是取水口……你好好想想吧。”

“叔，我这都是为了带动村里的经济啊……”我抽出一根烟递给甘主任，他没接，骑上摩托车就走。

我想不明白，既然村里不养鱼了，把这些空着的塘用来填泥浆，大赚一笔有什么不高兴的。甘主任就是仗着自己是村委会主任，强出头，打着环保的名头为自己下一届的选举攒人气。一开始，村里人拿到钱还算支持我，如今在甘主任的鼓动下，有些人出来唱反调了。一想到这些，我心里就很窝火。

更可气的是，大人的恩怨也影响到孩子对我的看法。儿子十一岁，上小学五年级，学了几篇课文回到家就跟我作对——“老师说，保护环境人人有责。因为爸爸让人倒垃圾破坏环境，小军都不和我玩了。”小军是甘主任的小儿子，我怀疑就是在甘主任平日在家里说长道短的，才影响了孩子的思想。

我开车在外面转了一圈。家乡的变化真是大，农民洗脚上田，汪汪水塘变成高楼大厦，果然还是要大胆革新才有大发展。这么一想，我又觉得自己是对的，守着一亩三分地能有什么发展呢？过几天还要再谈一个项目，引进一家化工厂。

天色已晚，回家吃饭，妻子说，发生了一件怪事，早上她刚买回来的两斤鸡蛋，晚上做饭时就不见了。

“鸡蛋就放在橱柜里，如果是野猫偷吃了，会剩下蛋壳吧，不至于连袋子都没有了。如果是进贼了，也不会只偷拿鸡蛋吧……”在妻子絮絮叨叨的诉说中，我想到了那封神秘的信。

我抬头看一眼正在扒饭的儿子，这件事或许和他有关？

临睡时，我从枕头底下摸到了第二封信，信上说：“如果你还不停止错误的行为，不见的就不仅是鸡蛋了。”

小学生拙劣的技法！关于整件事，我心里已经猜到七八分。我决定明天找儿子谈谈。

大雨哗啦啦地下了整夜，天亮了还没有消停的意思。在送儿子去上学的路上，我开门见山地问：“信是不是和你有关？”

儿子转了下眼珠子，答：“什么信啊？”

我知道这小子在装，就说：“小孩子的方法，一看就很幼稚。上面不是你的字迹，你有同谋吧？是不是小军啊？你不回答，我也知道是你们。”

儿子没有接话，过了一会儿，反问我：“爸爸，你有没有听过《小狐狸卖空气》的故事，小狐狸把森林里的新鲜空气装到城里卖，新鲜空气治好了老奶奶的哮喘病。小军的爸爸说，垃圾堆在上游会污染水源，水被污染了，我们去哪里买新鲜水。人每天都要喝水的……”

我很惊讶儿子会说出这样的话，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只好把话题引回信的问题上，说：“小孩子这样恶作剧是不对的，下次不能这样了。”儿子不再说话，临下车时他回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很复杂。

大雨接连下了几天，放晴那个早上，一堆人在家门口吵吵闹闹。我一出门，乡里乡亲就围了上来，异口同声地说，河水变红了。

贯穿村里的最大一条河涌流着暗红色的水，两岸的土地也被染红了。我的心怦怦直跳，乡亲们都认为是雨水把建筑泥浆的废物冲到了河里。

甘主任说要去外面请专家来鉴定，村民们也跟着起哄。我被挤出人群外，脑袋嗡嗡地响。

回家后我大病了一场，昏迷中又开始做梦，都是小时候的事情——阿爸带着我清鱼塘，鱼儿肥美，鹭鸟飞翔。两岸的桑叶在风中晃动……

病好以后，我把工作重心转移到外面，避免和村里人打交道。村里人似乎没有责怪我，我知道这里面有甘主任的功劳——建筑泥浆被清理出去了。甘主任还领着小军把儿子藏在他家的鸡蛋还了回来。

有一天，儿子兴高采烈地告诉我，河涌上飞来好几只白鹭，可美丽了，让我一定要去看看。

我突然感觉眼眶湿润了，阿爸的鱼塘又浮现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