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小平
《庄子》三十三篇,汪洋恣肆,仪态万方,捅出了荆楚文学浪漫魔幻的源头。论思想,中国人将老庄并称。论文学,庄骚连类。作为文学家,庄子文章的笔法,变化莫测,“无端而来,无端而去”,神奇雄伟,豪放洒脱。
在庄子笔下,涌现过许多雄奇壮观的景象。他笔下的“雄奇壮观”,又不同于自然界所呈现出的雄奇壮观景象,它源于作者丰富的奇特想象。在《人世间》里,他写齐地有一棵栎社树,其大能遮数千条牛,径冠宽百围,临山十仞而后有枝,枝大能为舟十数。《外物》则写任公子为大钩巨缁,以五十条牛为钓饵,蹲在会稽山上,投竿东海,旦旦而钓。一年之内,并未得鱼。后来,大鱼上钩,牵动巨缁,潜入海水,惊扬奋发,白波若山、海水震荡,声侔鬼神,惮赫千里。任公子得此大鱼,离而腊之,大半个中国都饱食此鱼。读者看到此等波澜壮阔的宏伟气象,真是大开眼界,叹为观止。如若不是作者具有如此博大气度、广阔胸襟,是难能孕育出这等气象宏伟的篇章的。
庄子是一位浪漫的思想家,也是一位浪漫的文学家。他的一生中一定做过很多浪漫的梦。而《齐物论》中梦为蝴蝶,应该是他最得意,也最难以忘怀的一次。梦为蝴蝶,在舒适愉快中忘记自己是现实存在的庄周。栩栩然的洒脱而“物化”的境界是庄子先生最为醉心的人生归宿。晚唐大诗人李商隐传诵千年,解说纷纭的无题诗《锦瑟》用这个典故写下诗中一联:“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给人间添上一笔无限怅惘与迷离的诗意。
庄子在那个时代,应该是一位高产作家了。在《庄子》一书里,他用“汪洋辟阖,仪态万方”(鲁迅语)的笔墨描写了当时社会上各色人等。他尤其喜欢写奇人怪人,通过那些奇人怪事让人铭记在心。其用意,是以其“变形艺术”,将笔下的奇人怪人,虽或形象可怖,又或丑又陋,描写成在战国中期这个乱世间的得道之人,才智德行能够超过常人,寄寓了道家的理想。是对于人间物欲、名利欲的犀利批判。是道家所谓至人的象征。在清代庄子散文研究家刘凤苞在评论《德充符》时说:“凭空撰出几个形体不全之人,如傀儡登场,怪状错落,几以文为戏,却都说得高不可攀,见解全超乎形骇之外。”又说:“南华泄天地之秘者也,其光灿灿,如日月星辰之悬象而著明”,高度评价庄子作品在塑造奇人怪人方面所取得的艺术成就。
作为思想家,庄周第一次向人们诉说的概念,是逍遥。在《逍遥游》里,庄周先生通过大鹏扶摇直上九万里不能为蜩、学鸠、斥鷃所理解,庄子与惠子关于大瓠、大树之用等几个故事,为我们指向通往逍遥之最佳境界:“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冯友兰先生在《中国哲学简史》里说:“这篇文章纯粹是一些解人颐的故事。这些故事所含的思想,是获得幸福有不同等级,自由发展我们的自然本性,可以使我们得到一种相对的幸福;绝对幸福是通过对事物的自然本性有更高层的理解而得到。”《逍遥游》这些解人颐的故事,是否像冯友兰先生所讲,是关于生命幸福拟喻,我们可以同意,也可以不以为然。比如陈鼓应先生就认为,《逍遥游》的主旨“是说一个人应当透破功名利禄、权势尊位的束缚,而使精神活动臻于悠游自在、无挂无碍的境地。”但我们不能肯定悠游自在、无挂无碍是不是就是一种更高层次的幸福。有人说“逍遥是一种追求真理的精神风貌,是得道者的大自在境界。”我们还是同样不能肯定“逍遥得道”就是大自在境界。同时,我们当然不能同意用“三无”来否定中华民族精神传统中的刚健有为,奋发进取的精神之魂。总之几千年来,关于庄子思想,春去秋来,逢冬过夏,诚然没有像孔孟儒家那样始终受到尊崇,但也历来被文化精英所纳爱。每当社会激荡变动或昏沉闷暗,就会有社会精英去寻找这个“漆园吏”,最明显的莫过于魏晋南北朝,无论是魏晋玄谈,还是建安风骨;无论三曹七子,还是竹林七贤,他们身上都有着庄周先生投下的影子。就是在那些被称为太平盛世的朝代,那些有为之士,也往往提倡“以儒家精神做事,以道家精神处世”,从而在建功立业的路上,摆脱名缰利锁,看淡时得时失。儒道互补,正是中华民族精神的主结构。
庄周是一个超脱于现实政治的思想家,他不像儒、墨、法等诸子那样思考王霸互补、治国治民、开疆拓土、人间兼爱等等家国大事。甚至也没有他的前辈老聃的“小国寡民”那种理想主义。他只注重道,注重人,把人放到自然世界,应与万物齐同,顺应自然,从人的生存环境中找到自己的精神家园。所以,清代学者胡文英在《庄子独见》中写下了这么一段话:庄子最是深情,人第知三闾之哀怨。而不知洒漆园之哀怨有甚于三闾也。盖三闾之哀怨在一国,而漆园之哀怨在天下;三闾之哀怨在一时,而漆园之哀怨在万世。昧其指者,笑如苍蝇。
我们断不是昧其旨者,断不应笑如苍蝇。
我们无法穿越时空,我们无法想象一个如此伟大的思想巨人怎么能够在一个偏僻荒凉的漆园里,一边管理着那些高高矮矮的漆林,一边制作着精巧精美的漆器,很多时候食不果腹,衣衫破旧,却还能够让一颗大脑思考微尘蟪蛄到无边天宇之间的种种纠缠与隐喻,用他特有的方式悲悯天下万世。“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时空阅尽几千年的朝代更迭,江河淌过了无数的人世沧桑。所幸,中华民族的天性中总能够饮水思源,荡荡东流的是逝水,只要源头还在,泉一定涌不竭,比如三千年前的那座漆园,不管是不是偏僻,但魂在泉在,与天地同寿。(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