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竹(福建)
吾乡米汤花六月里开,它会静静地开过整个夏季。米汤花就是木槿,时常孑立于乡间溪岸或村舍间,清疏得像一束绿影。入夏,木槿树开出粉紫花朵来,方显露出欢颜与朝气。却总归还是清疏,因为那些带着晨露的花刚刚开出,就被人抢早摘走了。
摘走米汤花的人,要将它们交给外祖母,让她煮一碗稠滑的花羹,以抚慰比米汤花树更清疏的岁月。那是20世纪七十年代,赶早摘走米汤花的人就是我。
小时候住乡下,与外祖母一起生活。老宅门前是一条清浅的溪流,岸边有一株斜逸向河面的木槿树。夏天的早晨,我会早早起床,涉入清凉的溪水,摘下那些新开的花朵。我必须赶早,若起得迟了,邻家孩子就会捷足先登。那是一个食物匮乏的年代,每家的厨灶都很清空。我将摘回来的鲜花交给外祖母。她将花瓣剥下,清水洗净。用早上煮稀饭留下的米汤,熬一大碗米汤花羹。羹汤鲜滑黏稠,带着槿花的清芬。我用它浇饭,稀里呼噜吃下去两大碗。
木槿为锦葵科木槿属灌木,不甚高大,冬季落叶,仲春萌发出菱形带齿的翠叶,并不繁茂。木槿属有许多都是观赏花木,如木芙蓉、朱槿、吊灯花,多植于园林绿地,以花浓色艳招人。偏本属老大木槿显出一副清欢模样,不愿跻身繁花闹场。好似一群妹妹们花枝招展,当家大哥却沉默少言,清酒一杯独自饮,不肯将就高朋宴。
木槿古称蕣、日及。蕣,即瞬,仅荣一瞬之意。《说文》:“蕣,木堇。朝华暮落者。”李时珍云∶“此花朝开暮落,故名日及。”古人早已明察木槿特性:一朵花只开一日,噙晨露而开,沐夕阳而敛。槿花美而短暂,让人生发出许多感慨与叹息,《诗经》“有女同车,颜如蕣华……有女同行,颜如蕣英”,将美丽女子喻为易逝的槿花。唐人皇甫曾诗云:“愁心自惜江篱短,世事方看木槿荣。”元人舒頔:“爱花朝朝开,怜花暮即落。”明人刘基:“英英木槿花,振振蜉蝣羽。”皆因槿伤情,感叹人生苦短,世事难料。中国传统文人常常以物及己,借景感怀。还是更喜欢明代诗人周用这首《静观》:“地偏心更远,卧起了无哗。养拙从吾道,流年感物华。读书余左氏,看竹但西家。数点朝来雨,新开木槿花。”心境坦然,笑看朝华,这才是人生应有的态度。
木槿有重瓣与单瓣,花呈紫、白、红各色,近现代还杂交出了牡丹木槿、大花木槿等观赏品种。木槿不仅在中国,此属200多种广布世界热带、亚热带,据说韩国就有100多种。吾乡木槿以紫花重瓣居多,属乡土树种,枝干纵逸,野性十足,粉紫花厚实不妖,村人剪来枝条,在院落外植成槿篱,任它漫漫夏日花开花谢。《红楼梦》第十七回写贾政巡游大观园,行至稻香村,见茅屋数楹,屋外植桑、榆、柘树及木槿。稻香村自然该种乡土树木,想那木槿,大概率也是吾乡此种重瓣紫花。
一直以来,我都有米汤花情结。老宅门前那棵斜逸的米汤花树,给我留下了挥之不去的儿时记忆。后来我在县城里有了自己的宅院,特意从乡下挖来四株木槿种于院墙外。每年夏天,粉紫花朵开得满树,我却从没有去摘过一朵。不是我淡忘了米汤花羹,而是害怕现在油腻的嘴巴,坏了童年的味道。
吃木槿花非吾乡所创,除了煮羹,各地还有其它吃法。武夷山人用槿花煎饼;闽西人以槿花和稀面油煎,称“花煎”;徽州人则煮槿花豆腐。除紫花木槿,吾乡还见白花重瓣者,绿叶白朵,亦清新养目。乡人取其根皮入药,却不摘花作羹。
木槿花开盛夏,《礼记·月令》将其作为夏季的标示植物,谓“仲夏木槿荣。”其实,木槿何止花荣于夏季,它们会一直开至深秋。原县委党校大院内便有一棵老木槿,树高一丈,茎节鼓突,去年十月末,我还看见它紫朵累树。
一棵木槿,若任由它自在开花,也会是繁盛的花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