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艳荣
吃完饭,她进厨房,老公去客厅,儿子钻房间。
水龙头“哗哗”的水声,碗碟轻微的磕碰声,盖住了老公刷视频的声响,也盖住了儿子手机游戏里传出的厮杀声。不时,一声吼叫或者是一声惊呼从儿子紧闭的房间突围出来。变声期的声音,分贝特别高,吓得她手抖了抖,差点把蘸了洗洁精的碟子滑落。她微微皱了皱眉,拿稳碟子,继续用丝瓜络把碟子里里外外抹一遍,再放到水龙头下冲洗。纯白的碟子在她手上翻转,水流如注,与碟子碰撞成花。一抬头,月亮已经从东边升起来了,那么大,那么圆,仿佛要挤进窗框,与她脸对脸说上几句悄悄话。她的神情舒展开来了,对着月亮温柔地笑。低下头,手上的碟子亮闪闪的,像月亮滑到了她的手上。
从前,她最不喜欢做的家务就是洗碗,因为她讨厌一切油腻腻的事物。而现在,她朝夕相对的老公也已然是一副油腻模样,秃顶,啤酒肚,尤其是他一下班就斜歪在沙发上刷手机的样子。偶尔叫他搭把手,他也是一副极不情愿的样子,有时还甚至故意冲儿子紧闭的房门大声说:“你不是生了儿子吗?”
她偶尔也会叫儿子分担家务,儿子同样是一副极不情愿的样子,并故意瞥一眼他父亲,怼他父亲也怼她:“你不是有老公吗?”
看着青春未完成和正在青春期的父子俩,她想恼又想笑。
她怀念从前的自己,简单、快乐。她怀念从前的日子,特别是跟阿朱、阿紫一起看月亮的时光。
在有月亮的夜晚,她们仨相约在一起。有时去河畔的沙滩上,白色的沙滩,软软的沙子,她们跳跃着,笑闹着,一路奔向河边。她唱歌,阿朱跳舞,阿紫则随手捡两块光滑的河石有节奏地敲;有时她们漫步在乡间小路,把“咯咯”的笑声洒满小路,她念“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阿朱就会一手牵着她,一手牵着阿紫,跳起她们最喜欢的《阿细跳月》;有时候,她们哪都不去,就窝在阿紫挂满糖纸蝴蝶的屋子里,看窗外的月亮,互相倾诉女孩子间的小心事,幻想“王子和公主从此过上了幸福的日子”。
成了家之后,就如掉落到尘世的井里,才知道,生活的常态就是鸡毛蒜皮,琐琐碎碎。幸亏,井里还看得到月亮,比如厨房的这扇窗正对着东面,前面无遮无挡,月亮升起的时候,满窗月色。于是,她觉得,油腻的碗碟也不那么讨厌了。月亮比老公善解人意。偶尔,她还会边洗碗边哼歌,哼给月亮听,很久很久以前在沙滩上对着月亮唱的歌就会清亮地从喉咙里流出来。
洗好了碗,她想给阿朱、阿紫打个电话。这么好的月色,怎么能独享呢?
“嘿,看月亮了没?”什么时候,她们之间都不需客套。她一边拿着手机往庭院走,一边对着电话那边的阿朱说。月色像起伏的绸缎,在她的身边蔓延开来。
“我在街边,停了车看月亮。刚跟他吵了几句,因为担心他。他三高嘛,还天天出去喝酒应酬。”阿朱还跟以前一样,快言快语。
“给你灌口鸡汤吧——问题若有办法解决,就不必担心;若没有办法解决,担心也没有用……也送给我自己。”
心照不宣,她俩在电话里笑了起来。
“还是月亮好,一直在呢!你说过——明月逐人来,它追着我们从年少到现在。这不,一晃就人到中年了……哎哟,那个傻瓜追出来了。”
“看来不傻!挂了,你们两个一起看月亮吧!”挂了阿朱的电话,再打给阿紫。
阿紫说她也在看月亮,趴在医院19楼的窗台上看月亮,老公也在。她的笑声从电话里传来:“我爸好多了,会睁眼了,摸他的肩膀,也有反应了,能转动头部了。还有,叛逆期的女儿,这段时间没空管她,反而变懂事了。”阿紫的父亲因为脑干出血,已经昏迷了四个月了。刚到医院时,医生询问家属,病人即使救得回,也很可能是个植物人。是放弃还是继续抢救呢?老公率先发声,只要有一线希望,他们都要竭尽全力。
“挺住就是全部的意义!月亮那么大那么圆,看一看,就觉得充满希望呢!”阿紫的笑也像月亮,让她情不自禁地想接住。
“看一看,就觉得充满希望呢!”仰着头,她久久地凝视着月亮,耳边萦绕着的是阿紫刚刚说过的话。不知什么时候,老公从客厅走了出来,儿子也从网游中走了出来。她看着他们,笑了。
一家人站在一起,静静地看着月亮,而月亮,也在温柔地注视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