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长江
我生长在湖北省,长江三峡内外。不过父亲是广东人,他一直讲,梅州中华路老家,有一个大府第,梅州人大多有海外关系,我们家也是。“文革”中,父亲挨批斗,但因侨眷的身份降低了处罚。到了20世纪 80 年代初,海外的洋伞、洋装、洋物件,尤其是花花绿绿的信件,就不时飞到我家,引起众人的惊奇。那信件交到我们家时,邮票一般都被人剪下了,空留一个窗。对刚从封闭年代走过来的内地来说,那是世界之窗。
这些海外来鸿,来自非洲毛里求斯岛国,远到我不可想象。父亲说,我爷爷三兄弟民国时就去那谋生了。到了 1980 年,我家搬到宜昌县城,就开始收到二叔公颜耿经的明信片,我们也回信,往来几年,竟累积下一二十张他老人家寄来的毛国风景明信片。
要说起来,我爷爷 1971 年已在那里贫病而死。父亲是奶奶回国时生下的,和我爷爷毕生都未见面,我们一家就更谈不上与二叔公见过面了。何以我们彼此这么热络?这固然是因为梅县秋官第颜家近支的血缘,我们思念故乡而他思念祖国,但更重要的在于文学。
是的,我认为是文学。虽然只是明信片上的几百字——他的字很小,总想挤上更多的内容。他的白话文笔让我们惊奇,很难相信出自一个小店主之手。我哥,一个中专生,常摇头晃脑地背诵叔公的信件。他用湖北方言陶醉地吟诵,不时加上啧啧的赞美。我们只在背《长恨歌》或《将进酒》时才会有同样的表情。那场景,宛在眼前———
闲来无事涂鸦一首聊抒积愫
闷的心声,
为什么要苦苦挽留黄昏呢?
那只是落日的背影,也不必吸尽大湖与长河;
那只是落日的倒影,与其穷追苍茫的暮景,
埋没在紫霭的冷烬,……何不回身挥杖,
迎面奔向新绽的旭阳,去探千瓣之光的蕊心?
壮士的前途不在昨夜,在明晨,西奔是徒劳,
奔向东方吧! 既然要追上去!努力吧!
一九八二年初秋于模岛
这确实是汉字,但让我们耳目一新,仿佛是另一种语言,怎么可以这样表达!“闷的心声”“吸尽大湖与长河”“千瓣之光”,多么新奇的意 象 !而 其 ing 的 韵 母 ,音 乐 感强——影、景、烬这三字连续押韵,三叠而上层霄啊,其后“蕊心”的“心”字儿又来个强烈的回响。这如同钢琴大师演奏 《命运》,那键摁得响亮,壮烈,层层递进。这个连韵法都不知的老人,不止一诗如此。至于“紫霭”“冷烬”“新绽”“蕊心”等,这些词儿咱们压根儿没见过。我们视野中的汉语,何曾如是华美典雅啊。
叔公然后附言:明信片正面风景照,是路易港晚霞万千之景。
看来他是即兴而作,就图作诗,而落日图写着写着变成期待“朝阳壮士”(不是周星驰的夕阳武士),思维清奇,境界大开。由是成了我平生读过的最有少年心性的诗,有青春气质,潇洒明净,居然出自一位老人!而这老人,一生只是个小店主,且到死无钱回国,然而他诗中心怀壮志,这壮志是什么呢?接着他写道——我哥也朗读道——
景观虽美,惜是黄昏,在遥远遥远的远方,有一栋老旧故宅!光裕楼门扇上,有慈母亲手为我画下身高记录的刻痕,我有时忽有奇想,想看看那一截一截往上升的线条是怎样了呢? 而今!虽然我走的路程已走到了将届尽头,可是!如果自己亲手去摸摸,会不会像触到了年华岁月一般惊颤? 然而故宅太远啰! 不禁喟然兴叹。
这一段又可见叔公的白话文风格,自然,文雅,高华!那时我们为此诗此文心折,现在我也是五十多的人,才仔细想其心境——故乡不能回去,壮志难酬啊!现在我母亲也走了,一同读叔公诗的哥哥也走了,其时正值清明,也是“不禁喟然兴叹”啊!
孤证不行。1985 年,叔公又来了一张“大的”。明信片还是那样,并不大,是诗大!
新诗一首以表思念之忱
梦!
夜是海洋,而梦是船,
昨夜里我乘着思念的孤帆,
横渡隔离你我的印度洋,
相逢在你诚挚的心湖上,
沉醉在久别的无尽欢畅,
当太阳蓦然升起,
夜和梦都失去了踪迹。
挥不去的,是我对您的思念,
和与你相会的海洋与长帆。
呵,写到这里,我耳边又响起了我哥那笑意盈盈的吟诵声:“夜是海洋,而梦是船。”他不知道吟诵了多少次,在那暗淡的 80 年代的小城里,这就是梦中的来船。这诗语言直白,并无华丽辞藻,然而照样高华,以其构思、意境与音韵。开始连用三个比喻(有王小波说的译诗之正大气象),中间又三句连韵,真是优美上口。叔公又是即兴而作,一生眺望家国的深情一时迸发,才有此流畅的佳作吧!
二叔公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会有如此才情?几十年后,新世纪我才看到他的照片(一张笑的,一张严肃的),是一位富态的老者。也许,那里的人们,很少知道他笑容之下诗的内心。
梅州是文化之乡,中华路秋官第也算不同寻常。乾隆时颜鸣皋、颜鸣汉公都是武进士,但实际上也是文人,《嘉应州志》上说到诗人时有录。我看那些诗,鸣汉公似乎更好些。爷爷几兄弟属于鸣汉公这一支。现代虽渐渐潦倒,但如意堂中的子孙们还是注意读书的——我见过我父亲堂兄弟姐妹十来岁上下的合影,一张照片七八个人,一一看过去,竟然全是1949年之后的大学生。
父亲也是。并且在 1957 年刚去武汉读大学时,见长江大桥正在兴建,父亲就吟了歌行体 《大桥行》,投给羊城晚报社,竟刊在头版并被香港《大公报》转载。看来父亲是我家族最后一位旧体诗人。其实并无长辈教他们。父亲说,在那老院里,背唐诗就是孩子们的娱乐。
我想,我爷爷他们若是有钱读书,也会是民国的大学生的。只是他们无奈在 20 世纪 30 年代就下了南洋之南。我哥努力搜集了些爷爷写给姑妈等亲人的家信(不是写给我们的,那时与祖国无法联系),都是为贫病长叹。只不过,我们看到了爷爷的功底,并惊讶地发现他每次以七绝一首结束!
而二叔公的明信片上,也有旧诗。其一云:
西乐洋歌入耳频,
梅花怅望异乡春。
危疑震撼惊时局,
衰病凋零念故人。
四海侨情风冷暖,
百年世味杂甘辛。
关河风雪归途阻,
漫说天涯若比邻。
信很短。叔公附言,说他“羸弱之躯乏力多写”。广东有名的文化学者罗韬兄长,我们有时同值夜班,给他看了,他也说叔公诗比我爷爷诗更好,更拈出“漫说天涯若比邻”这一句,郑重地说翻出新意了。估计他当时人生将尽,知道关河已断(恐怕是不够盘缠),是故化“天涯若比邻”名句,而意思更是勇于一反名句,变为沉郁。我自忖,这是一种“诗识”吧。
看来,优美的现代汉语,是以旧学为基础的。他在另一信中有诗说:“少年读史老耽诗”“青箱困学变书痴”。这是下过工夫的。
他们只不过是引壶卖浆之徒啊。然而渐渐地,再也没了叔公的明信片。孤悬海外的他也停止寄给我们优美的汉语——现在才知道,老人于 1986 年 2 月去世,终年 75岁。1999 年,我和秦彤代表《羊城晚报》去做千禧年环球采访,第一站就到了毛里求斯。我们在一家化学公司,与总经理国叔对谈。他正是耿叔公的儿子,面如其名,端正的国字脸,人也很是儒雅,是利兹大学的毕业生。秦彤老弟是英语专业毕业,借助他的翻译,我们了解了国叔的人生。国叔谈到了他父亲的最后时刻,谈到握着他父亲的手,回忆了安慰与送别的言语,那是比较典型的西方式的告别话语。国叔和我们说着说着也流泪了。
不过,我们并没有谈到耿叔公的汉语修养。国叔这一辈,已不识汉字,不过还会客家话而已。我也是慢慢年长后,才越来越确定,耿叔公的文字是不同一般的。正如郭德纲所说:“不是我演得好,是同行的衬托。”确实,看看我们的当代汉语写作,那究竟算个啥呀!我看来看去,还是鲁迅、冰心,还有翦伯赞、丁玲等老一辈的文笔好。他们是走过民国时代的人。
王小波先生也应该意识到这个问题。于是我疑心他有意强调,他的文学师承就来自几位老译家,他这样说是强调汉语的正宗吧。一看他的举例(比如“涅瓦河”那几句),确实老一辈的汉语简约、中正。又有木心一时流行。木心先生的文字我看了,他在创作上没大的特长,除了文化上的识见之外,他就胜在文句高华。《上海赋》仅最后那一句论,放眼当今文坛,谁写得出来?仅仅那几个形容词,现在的作家怕听都没听说过呢!木心虽活到当代,他事实上一直为自己葆有一个精雅汉语的象牙塔,时时拂拭,莫惹尘埃而已。
为让我的观点牢靠一点,我也努力看了两部当代作品。莫言先生获奖时,书摊上摆一排,翻翻觉得语言一般,尤其是以方言入白话的语句很是生硬,功底不够。也就存了偏见不看了。近来因毛星火之流非议他,我就真买了本《生死疲劳》看起来,确实是一本“大”小说,有史诗性,但有史诗性不等于有诗性——语言确实比较莽撞(虽然有作品主题较疯狂的原因),通用词太多,以至无时代、角色之分,都是一种言辞。
我的朋友演钦先生听我说起这些,就认真地说:平生最不喜“话糙理不糙”这句北地俗语。我明白他的意思,可以用来说莫言之言,确实糙了些。最好是理不糙话也不糙嘛,不过他没有这个能力,看他书法都看得出确实略输文采。而余华的 《文城》 我也读过了,不糙,准确地说是语词无味,是另一种不燥之糙。所以常有人说,他们的外语版本更好,因为避免了他们汉语表达的问题。这两位还是有天才的人物。
由此更加坐实了我的一种想法:有两种汉语。都是白话,但仿佛来自两个世界。一种是自然保育的,一种是传统断裂了的。现在这后者常想学前者,却也学不来,东施效颦而已,往往成了夹生饭,还不如山药蛋派好,安于平实。总之这个时代,没人有资格说什么文笔好。常有人称赞我的文字,但我自知,是智识就这么多,知道后者不行,前者学不到,唯平实说话,用好几百个汉字而已。
那个语言环境没了,回不来了。人回不来,回不来优美的汉语。于是这个春天,我更加想叔公的文字回来。我传话毛国他家,寻找只要是汉字的东西,那边亲人说,搬了几次家,叔公应该没什么存下了。上月,国叔回祖国一访,过广州时很匆忙,我揣着叔公的几张明信片,守在宾馆门口,终于等到国叔,二十多年第二次见。才见面了半个钟。他见到明信片十分欣喜,想拿走,见我舍不得就明白了。我等他多半是为叔公,托他再回去找找。当然我不抱希望。
这些年,我生活中一些令人尊敬的老人走了,我不忍他们埋没。这就是我写这篇文章的原因。我看着手头的蝇头小字,能想象一位老人,在小小的片纸上有如蜗行细细写字,啊,我明白了,他写明信片的时候,唯一能看懂他的兄长(我爷爷)也逝去了,他的汉语正孤悬海外,孜孜写字儿,是给我们留下最后的遗作吧——哪怕我们只是十几岁的少年。
写到这里,再看手头一张明信片,我又看出他心有不甘,他知道自己有才华!这才华在“番邦”全无用处,其实是大陆所稀缺的。这是1983 年 3 月 3 日写下的,他说“七二生辰微醺,一抒无聊”。文字并未分行,虽是饮酒后的即兴,也有韵脚,散文让他写出诗味来:
蜗牛爬过粉墙, 还留下丝丝的痕迹;骆驼走过沙漠,印下深深的足迹。七十二个寒暑虚虚浮浮地过去!虽说事如春梦了无痕,又怎能引起似欲消沉的回忆?!过去难免有不如意,我们用不着叹息。就算失去了心爱的东西,也用不着一再地惋惜。知足常乐, 有几人安于容膝?能忍自安,谁自负才华横溢!
希望本文为二叔公他老人家留下足迹。这是侄孙迟来的送行。
此祭,愿梅州文脉永远流传。
(本文作者系江北老城秋官第颜氏后人,出生于湖北,1990年毕业于武汉大学新闻系,曾任《羊城晚报》编辑中心图片总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