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泽漫

“我的大女儿是本科学历，她现在是一名教师！”

“我的二女儿也是本科学历，现在也是一名教师！”

“我的三女儿呀，明年大四了！”

“我儿子大一了，现在在部队里！”

这是每次公共场合，父亲向他人津津乐道的话题。对于我们兄弟姐妹在学业上的表现，他讲了一次又一次，每一次都热情不减。因为在父亲眼里，我们学业优异是一件十分了不起的事情。父亲很少谈及自己在生意上的硕果，反而是将培养我们四个人当成他一生中最满意的一张答卷。

我出生于重男轻女思想浓重的潮汕地区，我的父母宁愿放弃家业，外出务工，也一定要拼出一个儿子来。我的父母生了三个女儿后才生了儿子，弟弟出生几年之后他们才回到家乡。初回家乡，家中一贫如洗，父亲一个人要养活七口人。身为长女的我，当然要早早辍学进入社会，赚钱贴补家用，但——我读到了大学本科毕业！

这一路走来，我有两次差点辍学的经历。第一次是我读初二的时候，那年代深圳的工厂正流行车花机绣，村里一个哥哥在深圳开办机绣厂，时常会到家乡来招收女工，收入可达每月5000块。当时父亲在工厂务工，一个月也不过2000来块。

如果一个家庭将孩子放进工厂，家庭增收无疑会很可观的。我身边的同学，陆陆续续辍学进入那家机绣厂里。这些女孩的家庭在女孩进工厂务工之后，生活水平也渐渐提高了。在村里哥哥来家中喝茶后的一个夜里，母亲对父亲说：“老大成绩也不算拔尖，我看放她出去也可以。”父亲听完，沉默了很久，才回答母亲：“进工厂劳作之苦，你我都尝试过，她才15岁，现在就去做工，做到老，得多少年啊！”母亲听完叹了一口气：“没办法，家里经济压力大，她之下还有三个弟弟妹妹，你这点工资该如何把他们养育大啊！”父亲听完对母亲说：“容我再想想。”父亲思虑再三，高薪诱惑依旧无法让他决定让我辍学进厂务工。后来父亲回忆这段经历，总会感叹：“幸好当初咬牙坚持了下来，没让你小小年纪赚钱养家，不然现在想起来，我多对不起你啊！”就这样，因为父亲的决定，我得以完成我的初中学业，进入高中。

到了我读高二的时候，父亲一个朋友的女儿，本来已经准备好到高速公路当收费员，但是后来另有打算，于是放弃了这个机会。朋友找到了父亲，问父亲要不要抓住这个机会让我到高速路当收费员，前提是得付给他5000元“喝茶费”。当时高速路当收费员，收入颇高且体面，有多少人挤破脑袋想进去，父母亲一听相当动心。工作不错，又能够帮忙补贴家用，在当时家境条件下，算不上对不起我了。由于机会难得，父母东拼西凑，终于凑足了5000元“喝茶费”交给这位朋友。在上班的前一个星期，父亲才将此事告知我。我当时一愣，不知所措，年纪尚小的我无法决定我最终的去向。在潮汕地区，很多女孩的命运都不掌握在自己手中，她们像是一只只提线木偶，任由父母牵引绳线，肆意操控她们的人生。当时我怯怯地跟父亲说：“老师说我的成绩能够上本科线，我……”我的声音越来越小，小到我都不知道站在对面的父亲是否听见了我的话语。但从后来父亲的决定来看，他确确实实是听见了，因为那次谈话之后，他没有让我放弃学业到高速公路去当收费员。就这样，我又从一个高中生，顺利成为了一个本科生。后来据母亲说，当时父亲没有勃然大怒，只是好长一段时间暗暗心疼那退不回来的5000块“喝茶费”。

随着家里的条件越来越好，父亲对子女的教育越来越重视，他不断鞭策我们努力学习。他时常说：“只要你们肯努力读书，哪怕砸锅卖铁我也得供！”父亲说他忘不了自己幼年家贫，被迫辍学离开校园那一刻的无助心情，他不想让他的子女和他一样经历这样的痛苦。

我知道，潮汕地区以儿子为重的思想其实一直深深植根在父亲的心里。但我对此并没有愤愤不平，因为父亲始终没有剥夺我们受教育的权利。父亲让我们在求学的路上能够遇上不一样的风景，接触了我们以往所没有接触到的世界，让我们得以有思想有尊严地选择自己追求的人生。父亲在他拥有的很多东西里，挑选了最珍贵的一件礼物赠予我们，即自由求学的权利。在很多家庭里，供子女求学再正常不过，可是，在一个思想闭塞落后的地方，在一个温饱都成问题的家庭，父亲能够做到让子女求学自由，足以窥见父爱的伟大！我深深地感谢我的父母，挑选了这一件最珍贵的礼物赠予我，让它滋养我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