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桂峰

现代人住在上不登天下不着地的楼房里，是没有邻居的。房门一关，不相往来，各自安好。我住在城东的老城区，那一带尽是握手楼，楼房你挤我拥，勾肩搭背，窗户向着窗户，消息可通，俨然邻居矣。故有记。

——题记

南邻住着年轻的夫妇和一个孩子，他们家总是热热闹闹的。

他们住在四楼的房子，是租来的。这幢建在东南方的四层自建楼，业主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自建楼的楼层比较高，因此四楼就差不多跟我家五楼平起平坐了。年轻夫妇的客厅对着我家南边的阳台，彼此坦诚相见。

这家人的热闹，归功于男主人。他中等身材，一头黑发，外形英俊，骨子里充满文艺细胞，喜欢唱歌。经常见他弓着身子、胳膊支撑在阳台上，拿手机K歌，洗澡更是他施展歌喉的时候。他的粤语歌唱得非常自信，风格有点像张学友。他还喜欢光着膀子，在阳台大声打电话，根本想不到握手楼之间形成的夹角就像巨大的扩音器，他的每一句话、每一阵大笑都会被放大、被传播得远远的，让四周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有一帮朋友经常到他家喝酒。主人热情准备了一桌菜，摆上那张猪腰形的餐桌，一堆男人光膀子围着吆五喝六喝酒，哪怕当中有女人，他们照样狂放。喝酒的杯子是一次性透明塑料杯，灌着不同的酒水，米酒、啤酒、可乐、红牛、橙汁等等。他们聚会就是为了开心，喝酒就是为了浇垒。因此开台不久酒意就长驱直入，桌上荡漾的话题就越来越没有边界。人人都成为演讲家、嘴快舌巧的雄辩家、才思勃发的抒情家，抢着话头征服别人。这个说：“你听我讲……”那个说：“你先听我说……”争论不休。雄辩亢奋之声混杂在酒精里四溢，弥漫在夜空里。精力充沛的年轻人，经常闹到深夜，才缠缠绵绵、依依不舍地散伙。他们告别时的修辞庄重、多情、大义，掷下许多许诺。

听多了，从他们间杂的言辞里，隐约听出他们谈的都是工程装修上的事。男主人大约是做装修的。

女主人很有雅量。她不会嫌弃丈夫呼朋唤友来家里折腾。深夜了，山城人家家户户都熄灯了，她还要面对杯盘狼藉，还要收拾清理狼狈的战场，还要洗小山一样高叠的碗筷。有时候深夜写稿，我关掉电脑准备上床睡觉了，她还在弓着身子拖地板搞卫生。

他们有一个儿子，七八岁的模样，上了小学。男孩很听话，会帮大人晾衣服。他在客厅里做功课时，母亲陪在一旁看手机，不时辅导一下。男孩子胖乎乎的，很可爱，很少说话。在家里，他像一只猫一样存在。

另一种热闹是他们夫妻矛盾爆发的时候。平日里，这对夫妻是恩爱的，妻子好脾气，丈夫有几分豪爽，男孩子承欢膝下。但时不时他们就会争吵，方式也非常特别。男的在卧室，女的在客厅，隔空相吵相辩，你来我往，论战持久。这时候，男孩子就乖巧地躲起来了。

通常是男的腔调高，有时显得无理取闹，女的压抑着反击，但言辞精准。最厉害的一次是，男的恼羞成怒，火气像李逵发飙，竟然摔碗甩筷。家里乒乓乱响一团，破碎的瓷块像雪片一样四处溅射，有几块落到女人脚边。女人无视眼前的这场疯狂，安稳坐着。一切结束后，女人默默清扫摔破烂碗碟的残渣，女人用贤惠补缀家庭的裂缝。

第二天，女人坐在男人的电动车后面去买碗筷。

有一次，夫妻又发生了剧烈的争吵。这一次，男人的声音小很多。言辞里，好像男人做了什么亏欠事，蚀了家里不少钱。他们像往常一样，你一言我一语，来来往往，都想把理占到自己这一边。最后男人有些无奈，说你不让做，我就不能挣钱了，怎么办？

女人说：“我养你。”

一句掷地有声的“我养你”。好一个女汉子。

前不久，他们搬走了。据说他们在县城买了房子，装修后住进去了。只要努力，生活就越来越好。我祝福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