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湘晴

天蒙蒙亮，云墨色的空中现出一道细细的抛物线，远处悠长的鸡鸣与几声零碎的狗吠，闯进了径村人的梦中。

桂生起了个大早，一头扎进厨房给妻子准备饭食。十一月的早晨已有了一丝丝凉意，可桂生的心里却暖暖的。自家种植的几亩甘薯已经到了丰收的时节，妻子月梅也即将临盆。他越发觉得，日子更有了盼头。

今年的收成不错，桂生精心挑选了一批个头匀称外皮光滑的甘薯，准备到集市上卖个好价钱。闹市里，在桂生摊前此起彼伏的买卖声中混入了一句催促——“月梅生了，你快回家！”

桂生小心翼翼地抱起孩子，看着襁褓中的她，脸圆圆的，红红的，又格外的水灵。“桂生，给孩子取个名字吧。”月梅说道。叫什么名字呢？其实，桂生这几个月来想了无数遍，但始终不合心意。忽然，外头一声清脆的鸣叫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桂生望见一只喜鹊正在屋外的枝头徘徊。村里人常说“抬头见喜鹊，喜上又加喜”。桂生拿定了主意，这个女娃娃便叫喜鹊。

其实，喜鹊前头还有个哥哥，叫鑫华。鑫华个头高，块儿大，农忙时节，他常跟桂生到地里，皮肤晒得黝黑。后来，鑫华到了年纪该读书了，每次上学，喜鹊都偷偷地跟着哥哥一同去学堂。小小的她，趴在窗口上看着课室里同学们认真读书的模样，小小的种子也在她的心里发了芽。

三个月后，桂生发现了喜鹊的“异样”。起初，村子里的人都在议论，“女娃娃嫁个好人家才是实在的”“读那么多书没用的”“以桂生家那点田地，哪里供得起两个娃？”一连串的嘲讽，钻进了月梅和桂生的心里。

那天，桂生气急败坏地赶到学堂，将躲在墙角听课的喜鹊拎了起来，呵斥道：“女孩子家读什么书！”喜鹊呜咽着，不敢出声，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等着接受处罚。嘈杂声中断了课堂的秩序，学生们纷纷跑出教室，谈论着这突如其来的“热闹”。但这却刺痛了一位老教师的心。后来，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师特地找到在田里劳作的桂生，“其实我早就注意到了喜鹊，这个女孩是个可造之材。”桂生心头一颤，将手中的锄头握得更紧了。

夜里，淅淅沥沥的雨声夹杂着细碎的虫鸣，恼得桂生更加睡不着。他起身坐在门槛上，用旱烟枪敲击着青砖地面，一卷又一卷的烟雾并没有带走他的忧愁，脑海中不断回想着那位老师的语重心长，但村里人的闲言碎语仿佛又在耳边嗡嗡作响。望着桂生灰黑色的背影，月梅心里清楚，丈夫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

第二天，桂生将自家一半的甘薯地卖给了邻居。

“鹊儿，咱们上学！”

后来，喜鹊好像真的是应了“喜鹊报喜”的兆头。长大后成了村里第一个大学生，毕业后在省城找了个体面的工作，还谈了一个家境殷实的男友，家里的土房也摇身一变成了小洋楼，乡亲们别提多羡慕喜鹊一家人了。

可人生的长河不会一直平静，突然落入的石块激起了阵阵涟漪。

傍晚，喜鹊搭上归家的客车，准备回去跟父母商量婚事。车子行驶至盘山公路时，对向一辆满载的货车突然失控径直向客车冲来。一瞬间，客车止不住地沿山崖翻滚，天旋地转之间裹挟着尖锐的石块，不少乘客被困在了车里，喜鹊的腿也受了重伤。夜色凝重，但救援队却迟迟未到。

见喜鹊许久未到家，鑫华便沿着公路寻来，路面上散落的行李预示着事情的严重性。鑫华穿过灌木丛，透过藤蔓被压倒的痕迹和敏锐的观察力，终于找到那辆客车。

“喜鹊！喜鹊！”

“鹊儿，鹊儿，你在这里吗？”

鑫华借着淡淡的月色，发现了昏迷的喜鹊。可车子这时被卡在悬崖边，鑫华没办法直接进入车内。他猛地敲击着玻璃，唤醒了许多乘客，也包括喜鹊。

“哥，你先救大家出去。”

鑫华凭着当兵时训练的本领，陆陆续续将被困的乘客一个个转移到安全的地带，喜鹊因为腿被卡在座位里，花费了不少时间才从车内爬了出来。

但没有人注意到，此时客车的平衡力也在被一点点打破。当鑫华再次进入车内营救时，客车开始往悬崖处急速倾斜，众人见状急忙上前，想将全身所有的气力借给客车。但幸运之神这次已不再选择站在人类这一边，鑫华随车一同摔进了峭壁之下。

一时间，哥哥英年早逝，喜鹊被轮椅束缚，公司方面找了新人接替，男友母亲提出解除婚约，而家里为了给她更好的治疗，也掏空了家底，只得住回了老房子。

一场交通意外，让原本阳光灿烂的日子瞬间跌入了深渊。乡邻们议论道：“喜鹊变成了‘乌鸦’。”

从医院出来后，喜鹊一直意志消沉，不愿意配合治疗，终日将自己封闭在屋子里，不想见到一丝光亮。

看着开朗阳光的女儿变成如此模样，桂生和月梅疼在眼里，痛在心里。但是，老两口仍旧每日变着花样让喜鹊开心。

“看，这是你小时候最爱吃的甘薯”

“你猜，妈今天给你做了啥吃的？”

“这是我特地托三姨带回来的蜜饯，你尝尝，可甜了。”

只是，次次等来的只有喜鹊冷漠的脸和黯淡的目光。月梅忍不住低头啜泣起来，桂生悄悄拉开她，“走吧，别让喜鹊看见。”而女儿从门缝中瞥见，父亲的背，更弯了，弓得像径村的山脊。

因为高昂的治疗费用，老两口只得拖着沉重的身子，继续种地，希望地里能长出希望来。

冬月，桂花的香气里吸引了远游的鸟儿。一群喜鹊衔来枯枝和泥土，在屋前的老桂花树里筑起了巢。桂生回忆道：“二十五年前，女儿就是这个时候出生的。”喜鹊听后，越发觉得自己不能再一昧地消沉，需要像喜鹊鸟儿一样，重新筑起希望的巢穴。

此后，喜鹊积极配合治疗，进行康复运动，半年后已经可以自主行走。另外，面对几年来村里不断撂荒的大量土地，她深入考察径村的地理环境和气候特点，结合相关政策以及所学知识，决定整合土地资源，发展专业甘薯种植基地。前前后后去了几趟村委会，拿回了几张密密麻麻的纸，那是租地合同。又跑了好几家银行，带回了一笔笔创业的贷款。

“好不容易走出大山的大学生怎么又扎在了山里，还选择了大家都不再寄希望的甘薯。”“公家人没做成，反倒又做回农家人了。”乡亲们都表示不理解，可桂生和月梅两夫妇也不敢言语，只得背起锄头继续面朝黄土。对于别人的非议，喜鹊也不做任何回应，只是在每天出门前，抬头看着那几只黑白相映的鸟儿。

但，径村的山，径村的地从此活了起来。

轰隆隆的拖拉机开进了径村，还有一批批外来工人，喜鹊招呼着他们，一同除荒草、拓山路、整土地、播种子。冬去春来，喜鹊的甘薯基地已经初见规模，甘薯们也在地里酝酿，长出新的希望。

两年后，随着乡村振兴和“复耕复种”号角的吹响，喜鹊的甘薯种植基地率先搭上了前进的动车。利用电商运营和物美价廉的优势，喜鹊的甘薯已经畅销全国各地。看着这个良好的势头，村民们也纷纷加入了喜鹊建立的“合作社”。沉睡的撂荒地蜕变为充满希望的“致富田”，农户们忙得热火朝天，宜居宜业的美丽乡村蓝图正在一步步实现。

村民们望着新长的枝丫，“瞧！喜鹊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