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玲

高勋在大城市漂泊多年，事业有成，有房有车。当初父母东躲西藏，生了五个女儿后才诞下这根独苗苗，他爹一高兴，给大胖小子起名为“高兴”，希望他光宗耀祖，传宗接代。高兴上到初中，觉得这个名儿起得太随意了，自个儿拿个户口本，改名为“高勋”，立志做出一番功勋。

人如其名，高勋人聪明，又用功，虽是“小镇做题家”出身，但凭借与生俱来的八百个心眼，在大城市也混得风生水起。当初父亲倚望的“光宗耀祖”可谓基本实现，但“传宗接代”是指望不上了。年轻时，高勋也正儿八经地谈过一次恋爱，那时一心专注打拼事业，没有时间陪女朋友，还嫌人家矫情，总想着挣了钱，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后来，钱是挣了不少，姑娘也跑了。可能那次谈得太深了，费尽了高勋一生的爱，以致后来拍拖无感，他又不愿意敷衍人家，久而久之，成了单身主义者，逝去的父亲不会催婚，健在的母亲不再催婚，一个人过，倒也自由自在。

母亲虽是历经千辛万苦才得来一个宝贝儿子，但母子俩感情并不深。因为家里子女多，父母必须外出打工才能养活一大家人。高勋跟姐姐们隔的年岁也比较大，跟最小的姐姐都相隔了五岁。他读小学时，大姐家的儿子都读幼儿园了；他上初中时，家里就剩下祖母，祖孙二人相依为命、感情深厚。

家里有个小园子，成了高勋的心灵乐园。园子一分为二，一边种着一棵木瓜树，高高的木瓜树上结着一个个青色的木瓜。高勋一天天看着木瓜长大，从小木瓜长成大木瓜，从青木瓜变成黄木瓜。高勋最喜欢的不是吃木瓜，而是搬张凳子，拿本书，坐在木瓜树下埋头看书。祖母很奇怪，高勋为什么总要跑到木瓜树下看书？少年总有自己的小心思，在木瓜树下看书的同时，他幻想自己跑到了海南的天涯海角，面对蓝天大海，伴着习习晚风，这棵木瓜树就是高勋的椰子树。高勋志存高远，认为男儿志在四方，没志气的人才会待在家乡。园子的另一边，是一畦畦菜地，种着绿的油菜，红的番茄，紫的茄子，还有长豆角、扁豆角、苦瓜、青瓜、海南苦瓜……小园子旁边有个小池塘，池水清澈，不时有野鸭、白鹅嘎嘎引吭高歌，平添田园之乐。少年高勋最喜欢做的事是跟祖母扎进小菜园，一起施肥、浇水、摘菜，最爱吃的菜是清炒海南苦瓜，吃起来有一种清清爽爽的感觉。

高勋是个念旧的人，对于逝去的人和物，高勋总是很怀念。清明时节，高勋陪着母亲回来拜山扫墓。他之前因为工作忙，一向比较少回家。这次回来，他看见小园子杂草丛生，破败不堪，长出的杂木足有三丈高，心中不禁隐隐作痛。国人对土地一贯有着坚韧的执着和回归的寄托，从东晋时期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到现代社会农村大妈进城后，想方设法把小阳台或天台改造成菜园。受此触动，一向不太亲近老家的高勋也萌生了回归故里的念头，母亲很是欢喜。按母亲的想法，买一块地做一栋小别墅，这些钱儿子是拿得出来的，但高勋不肯，只愿意对老屋进行修缮。即便如此，母亲也开心得合不拢嘴了，她早就不想跟高勋禁锢在钢筋水泥筑成的八十几平方米的套房里了，哪怕那套房价值几百万。

母亲高兴得太早了，修缮一切得按高勋的想法来办。起初有商有量还算和谐，但在小园子的修缮上，母子俩还是不可避免地大吵了一架。母亲想将清理干净的小园子砌上围墙，周边种些花花草草，里头铺上一层水泥，整洁又大方。高勋则坚持把小园子开荒，一分为二，一边种些蔬菜，一边只种一棵木瓜树。母亲看着眼前这个榆木疙瘩脑袋，黯然伤神，实在想不通，那么聪明的儿子为什么宁愿把爱车放在几百米开外的村子外边，也不愿意打造一个干净舒适的小院以便停放车辆？母亲的确不懂高勋，懂他的人早已成了天边的那颗星！最后，母亲接受了，毕竟谁出钱谁说了算。

费了大半年工夫，老屋修缮一新，全家喜气洋洋，高勋也回来了。他一回来直奔小园子，感觉既熟悉又陌生。母亲似乎明白了儿子的心意，尽力把小园子打理得如高勋儿时一般，园子外筑上了篱笆，园子内一边栽着青瓜、苦瓜、茄子等蔬菜，一边栽着一棵小小的木瓜树。“木瓜树还小，但不打紧，迟早会长大。”他想。

高勋欣喜地打量着小园子，心满意足。可当目光投向远方，却不禁皱起了眉。母亲忙过来解释：“这小池塘荒废十几年了，引不来水，久而久之，长出了一大片杂草。”高勋心里略微有些失落，一头扎进小菜园，发现绿色的苦瓜一个个套着白色的塑料袋，难看极了。母亲继续吐着苦水：“没有小池塘，浇菜都麻烦；不套上塑料袋，苦瓜都种不得吃，一条条被虫啃了眼。你爱吃的海南苦瓜，市面上没有这个品种了……”

母亲还在絮絮叨叨，高勋已经陷入了沉思，心里的苦涩一下子泛了上来。回首往事，方知当初所失之珍贵。逝去的终将逝去，回归的只是潮湿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