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明樱
这个老家,实际上是我的祖屋——有个诗意的名字,叫“大树下”,是附近黄姓族人早期聚居地。这么多年来,很难再看到祖屋附近那样又高又密的竹林,连绵不绝,从屋后开始一直蔓延,青翠地铺到池塘边、马路上,遮盖到别人家的院子里。
我出生前,爸妈已从“大树下”迁出来,在离祖屋数公里外建房自住,所以我没有成长在那里。但小的时候,我还是时常跟着妈妈回去,因为祖屋里住着一位孤寡老人——毛姑婆,她腿有残疾,没有结婚,也没有劳动力,村里分了祖屋一个房间供她居住。
我奶奶和毛姑婆感情颇好,旧时忙生产,毛姑婆就帮忙照看小孩,我爸爸也曾寄养在祖屋一段时间。后来她老了,爸妈记挂她的恩情,隔段时间就会过来,带来她叮嘱的所需之物,都是些零碎杂散的东西,顺便买些未提及的物品和吃食给她。
印象中,她总是搬条长长的板凳,放在祖屋门口的台阶上,背靠屋子面向池塘静静坐着。我坐在妈妈的自行车后座上,远远看到祖屋的同时,便能看到她的身影。
看到我们,毛姑婆远远招一下手,扶着板凳站起来迎我们。到了门口,接过妈妈手中的东西,她便蹒跚着挪回房间,用竹竿从房梁上取下一个提篮,里面是养鸡攒下的鸡蛋。鸡蛋浑圆干净,整齐码放在竹篮里,留下几个自己吃的,其余都给我们带回家,随即又在昏暗的抽屉摸索一番,给我拿几块糖果和饼干。
毛姑婆的爸妈早年下了南洋,因为腿部残疾,她自幼被留在家中,从此孑然一身。身在泰国的家人几乎没再回来,在外过得也很拮据,只能偶尔给她寄点小钱或东西,所以她塞给我的糖果饼干,时常印着外国文字和图案,让我觉得新奇不已。
数次听爸爸说毛姑婆年轻时脾气暴烈,轻则叱骂重则上手打人。但在我的记忆中,她总是坐着远望发呆,或是在祖屋里慢腾腾地挪动,从未见她发过火。
她去世后,妈妈帮忙办理手续,我看到户口本姓名一栏写着“云招”二字,才知道毛姑婆原来有一个好听的名字,但就这样寂静地走完了一生。
大姑一家,也在祖屋旁居住多年,我从小喜欢去大姑家,她一直很疼我。有次在祖屋门口玩,家里的大公鸡突然张开翅膀凶狠追啄我,我哭着扑向大姑。大姑转眼就把公鸡宰了,我也跟着美美吃了一顿鸡肉。
大姑有两女一儿,年纪都比我大不少,但总带我到处玩。我们在祖屋背后的竹林穿梭,摘不知名的野果吃,竹林深处还有一条铁路,是专门运煤的。每当听到远处传来“呜呜”的声音,我们就奔着过去看火车,有时候会准备一些铁钉,提前放在铁轨上,听说车轮如能准确轧过铁钉,就会得到一把“利剑”,但没人成功过。
玩累了,特别是夏天,爬上大姑房间的竹床,竹床又大又宽,已经被磨得光滑锃亮,躺在上面沁凉舒适,兄弟姐妹在上面打闹,等待着开饭。大姑厨艺好,而人多热闹,饭菜的滋味就更好了,你一筷我一勺,汤汁都不浪费拌了饭,吃个肚儿溜圆,又开始玩耍。
和大姑同住一个老屋的,还有伯公一家,伯公是当时出名的“妻管严”,伯婆说上,他绝不往下。伯公确实是个好性情的人,就喜欢卷点烟丝抽抽,但这个唯一的爱好都受到伯婆的严格管控。
那时大家都种菜,自己吃不完,剩余的就拿到附近市场卖掉补贴家用。小时候爸爸也要去卖毛姑婆种的菜,但年纪较小,便时常和伯公搭档,两人挑着箩担一起步行去市场。
爸爸说他的菜总是卖得很快,没到晌午便可收摊回家,而伯公总是不紧不慢跟别人磨价钱。出发前伯婆已经称好菜的重量,按市场价算出大概价钱,因而伯公交差的收入绝不能出入太大,只有卖出了好价,才能从中“抽水”得一点烟钱。
伯公是个寡言又和蔼的老人,但在我印象中伯婆也不“凶”,见到我总是笑眯眯,还会拿东西给我吃。可能因为家贫,老公软懦,再加上养育子女众多,伯婆只能扮演凶悍的角色。
爸爸还曾跟我讲过一个故事,也是住祖屋附近的叔公,主人公是叔公的爸爸。因为家贫,叔公三十好几还娶不上老婆,他的爸爸急坏了,牙一咬,找香港的远亲办了签证,到香港找钱给儿子娶老婆去。
五六十岁的人了,能找到什么像样又挣钱的工作,几经波折,终于发现一条门路。那个年代的香港,仍有很多步梯房,于是他成了特殊的“搬运工”,将逝者搬抬下楼,以此换取较高的报酬。他日日风餐露宿,顿顿捡餐厅的残羹剩饭果腹,就这样攒了几百元,给儿子娶上了老婆,喜事不久后他便在香港去世,令人唏嘘。
随着大姑的搬出,毛姑婆的离世,我便越来越少回祖屋。刚开始,是觉得无聊不愿意回了,再大些,是祖屋附近人家也少了,到了近几年,心态有了转变,时常想回去看看,但作为出嫁的女儿,连年三十的祭祖都没能再去。
但不知怎么的,每当听到祖屋里的人和事,我总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仿佛冥冥中就有牵连,或许这就是“根”。现在我还是会梦见那片竹林,梦里更是无边无际的青翠,那辆运煤车依旧呜啸着,从浓密的竹林深处穿行而出,继而在梦境边缘渐行渐远,直至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