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艳荣

自从您走了以后，您无处不在。

洗漱的时候，台上那瓶止痒润肤露是您。一模一样的润肤露，您一瓶，我一瓶。您的，还没用完；我的，已经空了。我不忍丢弃，总觉得普普通通的瓶子可以让已经不在同一个时空的我们进行连接。这几年，您总说皮肤瘙痒，忍不住去挠，挠到脱皮，挠到溃烂。医生说，问题就出在您频繁洗澡而且一定要洗热水的缘故上，给您普及老人不宜过多洗澡的道理。您坚决不听，固执地说，哪能不洗澡，一天不洗也难受。再说了，洗澡不洗热水就是白洗。只能给您买止痒药膏，一种一种地试。同时也给您买润肤露，叮嘱您洗好澡后一定记得涂，可以减少瘙痒。您一定不太听话，不然不会剩这么多。思念太满，悲痛太沉，空的瓶子会不会不堪重负？

煮饭的时候，厨房的红薯、豆蔬和娘酒是您。而今，橱柜里还摆着您给我的绿豆、赤豆、红薯、咸菜干和娘酒。它们排列整齐，色彩斑斓，它们曾是您年年给予我的可以具化的温暖和爱！去年冬天，您在挑拣着红薯，跟我说：“今年红薯没有产量，有沙虫。我要仔仔细细看，给你挑好的。”像是不经意间，您说：“以后阿妈就挑不了了。”当时我心里“咯噔”了一下，但一想，您说过消极的话多了去。当年，尚年幼的侄女说长大后要孝顺您，您就笑，完全不配合孩子的孝心，很扫兴地说：“哪有这么好命？到那时，我的骨头都不知过了几重山冈了。”类似的话，您没少说。如今，侄女都有两个孩子了，您做了外曾祖母了。所以我也就告诉自己，不用往心里去。您精神矍铄，声音洪亮，一头银发梳得齐齐整整，您的日杆还长着呢。可这一次却是一语成谶，去年的冬月，在您即将踏入八十的时候，您突发疾病，抢救无效走了，青山成了您的归宿地。那日侄女在电话里说：“阿婆留下的娘酒我不给斌团（她丈夫）喝，我要自己一个人慢慢喝。”勾得我的眼泪“唰”地一下就流了下来。

早晚上班下班必经过坡口那个路碑旁的小叶榄仁树。那棵树，也是您。我曾在那里给您拍过照。那年农历七月半，我载您到路口等表哥的车，准备去新铺阿姨家过节。在那棵树下，我说，妈，给您拍张照吧！您一边说，拍什么照啊！老都老了，眼睛都小得睁不开了。一边却又拉了拉衣摆，拢了拢头发，站直了身板对着我。夏日的阳光穿过浓密的树叶，把一缕缕光打在您的额头、下巴和碎花上衣上。您花白的头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您的表情有点僵，但精神状态却是很好。您去世后，家人回访亲友，去到新铺阿姨家，阿姨已有些痴呆的，所以尚不知您离去，她问：“阿兰身体好吗？”大嫂忙说：“好。我妈很好。”

龙眼树上干枯的丝瓜藤是您。去年夏天，爸种下的丝瓜爬上龙眼树，长势喜人。一条条青绿的丝瓜在藤上悠悠荡着，煞是好看。拄着助行器的您非要给我摘几条。我说不劳您去，爸去摘就好了。您像孩子一样逞强，说，您才知道哪条没有被太阳晒到，非要自己去摘。爸只好在旁边小心翼翼地护着您，而您也无惊无险地把丝瓜摘了下来。我接过您手中翠绿鲜嫩的丝瓜，长长弯弯的，像一艘小船，一艘满载着母爱的小船。

家门口的那条小路是您。每个周末，不论寒暑，只要不下雨，您都会在那里翘首等我。那条路，印下了您多少次来来回回的脚步；那条路，收藏了您多少次望眼欲穿的目光；那条路，记载了您多少绵长、温暖的期盼啊！每一个周末，我都不忍心让您失望，除非极端恶劣的天气。每逢天气不好接到我，您总一边开心一边怜惜地对我说，阿妹呀，天气不好，你就别回来。我便总是笑，说，看到您就是好天气啊！

何其幸运，今生能成为您的女儿，拥有您那么多那么多的爱。我曾经深情地写下过这样的句子：我不是从您的肚子里出来的，我却扎扎实实长在了您的心里。

纵使人间再无您，但又何处不是您？丝瓜藤、路边树、红薯、润肤露、青山、绿水、谷雨、柔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