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版: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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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版:梅花
2024年5月8日 放大 缩小 默认        

外屋的夜

□刘国栋

不知是村里的哪阵风,还是山中的哪阵雨,也不知是哪天,它们把外屋的立墙吹倒,把屋顶掀翻。曾做过家里谷仓,做过我少年时卧室的额头间,它的后半截已被掏空了,铁皮围制的谷仓不见了,我睡过的木床也搬走了,还有父亲特地让木匠给我做的书桌也挪去他处了。我和它们曾在这小几平米的低矮房间里挤着,手举起来就能实现顶天立棚的大男子梦想。我在这里做过许多天马行空的梦,抬头侧身欣赏过许多个温婉的月色。然而却在不被人们记住的一天,散去了,淡忘了。

我房间的对面,也是一个谷仓兼卧室,是邻居同龄阿妹的,我们的房门正对着,相隔不过三四米,咳嗽一声,或者木床吱呀一下,对方就能听见。我们的家都在外屋西侧的大屋,我们爸妈的卧室、厨房和客厅也都在那里。外屋就像一个大屋的偏房,也像是一个附属,有生活的烟火而不具备宗祠的功能。到了和父母分床的年纪,我们便在吃了晚饭后,伴着重重的夜色,带着从窗外透出的微弱亮光,走出大屋的小门,裹着黑夜的恐惧沿着地埕向外屋跑去。

爸妈总舍不得给我们置办一支干电池手电筒,他们任由黑夜的恐惧在我们幼小的心中恣意生长。我们紧张兮兮地在黑夜中,从大屋奔跑到外屋,推开那两扇虚掩的木门,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一左一右地摸到自己卧室门上挂着的锁头、怼进钥匙、把门打开,接着在黑窟窿一样的房间里,胡乱地在门边墙上摸索拉线开关的绳索,然后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用力将绳索往下拉扯,接着获救似地跳进几平米局促的昏黄灯光里。我们挥手告别,然后轻轻关上门,再轻轻地把门闩划上。邻居阿妹用一根羊毛线把拉线开关的那截绳索,接驳成很长的一条,我帮忙把它绕过横梁上的长钉,然后系到床边,这样,她就能在枕边随手切换光亮和黑暗,也能在一个人的房间里浇灌多一些的安全感。

黑夜是我们那群童年每天都摆脱不了的阴影,日头从西边落山后它就出来吓唬我们,等日头再从东边的山顶上探出脑袋,它就遵守游戏规则似地从我们还未苏醒的床边不打招呼地隐去。那些年月,小便都撒在房间门角的陶质尿缸,男人站在门角,女人躬在门角,浑黄的尿液像乱糊的墙一样在缸壁沉淀了厚厚的一层。讲究一些的,在木匠坊里买个有提杆的盖子。尽管如此,闲谈里、酣睡中,仍然伴着骚动的氨味。而大号的方便,就要弯着身子捂着肚子,跑到十几米外鱼塘旁边的粪缸/窖(茅房)。各家的粪缸不同,有水泥浇筑的,有木板铺的,有棕榈树架的。大人们只去自家的粪缸上大号,而小孩们只挑好的上,小孩子从不理会什么肥水不流外人田,也不在意是否弄脏别人家的东西。有段时间,我们一群小孩,相约到了晚上如厕时,为了驱赶心中对黑夜的惧怕,不管哪个有需要,其他人都要做伴同去,没有手电筒我们就点蜡烛,没有蜡烛我们就点小火把,再不然就干划火柴。在那些个伴着恐惧伴着人多胆壮又伴着臭味的空间里,我们这群小孩常忘了去顾及男女有别,也许谁也没兴趣去觊觎将要喷出污浊排泄物的光溜溜的屁股。只是有需要的轮番解决,没有需要的便鼻息紧掩,憋着气等公主少爷们如厕完毕,然后走到空旷处大口大口地补足刚才没敢呼吸的氧气。

后来,这样的约定是怎么作废的,这样的团队是怎么解散的,已像是哪阵风把外屋的墙吹倒,哪阵雨把屋顶掀翻一样,找不到答案。而黑夜,也不再像对角北边那个厨房棚梁上存放的那口棺材那样阴森可怕。那口棺材至今仍静静地躺在那面棚梁上,它的主人却已作古多年,它的主人撒手人寰的时候,已经接受了另外一种方式的埋葬。而这副好板材做成的棺椁,以后也不会有人享用,它只会跟这座房子一样慢慢变老,慢慢朽化,变成一摊泥土,变成一夜风尘。

后来的人们以为外屋就长这个样子,就像我只认识爷爷奶奶的后半辈子。但他们哪知,这十个房间里,曾有四间厨房六间卧室,他们又哪会知道,曾经生活在这里的老人大人和小孩,那些咿咿呀呀的梦呓,那些壮年男女的呻吟,那些老人的喘息。也许,他们还能看到,一群蚂蚁在地上的匆忙,一丛荒草下面地板灶台的影子,还有那门楣上泛白斑驳的额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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