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版:世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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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版:世相
2024年4月30日 放大 缩小 默认        

“武士开弓”山下一人家

胡宗芳手绘《我记忆中的老屋》

●胡宗芳

我开始记事,是在四岁。那年冬天的一个午后,家里突然进来一个陌生女人。她一手抱着个小男孩,一手提着个小竹篮,一看见我便高兴地喊道:“宗儿,来!快到妈这里来!”边说边从竹篮里给我掏东西。我好奇地望了她一眼,急忙躲到奶奶的身后,怯怯地问:“奶奶,那是谁呀?”

这应是我童年留下的最深的一次记忆。

奶奶曾经告诉过我,我出生在福建,才两个多月就被送回到下罗衣村竹头围来,让奶奶负责抚养。完整地说,应该是:我出生在福建省永定县湖雷圩,两个多月时被送回到父亲的原籍广东省梅县长沙圩下罗衣村竹头围,由奶奶和大妈抚养。

下罗衣村是位于梅县南面离城只有十多公里的小村庄。它现在划归梅州市梅江区长沙镇管辖。这个村子,三面环山,一面临水,梅江河自上游而下,横冲直撞地朝村子流过来,将下罗衣村干脆利落地切出去一块以后,才大摇大摆地向梅城流去。二十世纪四五十年代,在这条河道上,无论白天还是黑夜,都有帆船或机轮川流不息地驶过。船上载着上游村民生产的粮食、水果、土特产到县城去卖,再将县城的日用百货运到上游的各个圩镇出售。住在岸边的我们不时总能听到艄公的歌声或纤夫的吆喝。即使在新中国成立之前,这里也不算闭塞,住在这里的家庭,十户有九户都有人家到南洋各地谋生去,都有外侨关系。

下罗衣村,共分有陈塘、竹头围、下排、沙门前、欧径、寨湾里、葛嶂下七个聚居区。 住在这里的村民,清一色都是客家人。他们大多数是在明末清初从江西或福建迁来。在竹头围的东面,有座新月形的小山,人称“武士开弓”。据传这是由一位风水地理先生起的名字。于是这里便成了客家人安居乐业的好地方,都争先恐后地沿着山根盖起了一座接一座瓦房,并且都有十分优雅的名字:安定堂、承裕居、德庆楼、绍昌庐、葆光第……在这块狭小的地块里,住下了梁、徐、胡、廖、李、叶、杨、朱八姓人家,朱姓在清末因一次瘟疫流行全都覆灭了。胡姓是在清朝康熙年间来到这里的。

我家的屋名叫“葆光第”,位于武士开弓山下右侧,是爷爷在清光绪十三年(1887)所建。奶奶说,这屋刚建好全家搬来定居时,家里还是比较兴旺的,除爷爷奶奶外,他们还有四个儿子和四个姑娘,分别是我的大伯钦湘、二伯钦珍、四叔钦荣和我父亲钦耀。父亲是老三,我们都叫他“三叔”而不是叫“爸爸”。大伯和四叔后来去了毛里求斯,二伯去了暹罗(泰国),再也没有回来。二伯生有两个儿子叫万芳和德芳,至今已繁衍四代有十余人了。大伯和四叔在毛里求斯英年早殁 ,成了客死异国他乡的孤魂。四个姑娘早已出嫁,我不知道名字。待到我懂时,她们全都不在人世了。

爷爷名信文,字葆初,是胡姓入梅后第十六世后裔,也是我曾祖父国栋的长子。他生于清朝咸丰壬子年(公元1852年),终于民国戍午年(公元1918年),享年66岁。据奶奶讲,我曾祖父在福建经商,发了财。因此,在竹头围胡姓第一个做了一座大屋,名叫“承裕居”。他还通过向清政府捐献银元,买了一个“贡生”。

爷爷是在十八岁时接替曾祖父在福建峰市经营的生意,到35岁开始筹建“葆光第”。终其一生,就是一个地道的生意人。奶奶姓叶名莲英,是本下罗衣村寨湾里人。她生于清咸丰庚戌年(1850年),终于1957年11月,享年107周岁,是村里罕见的老寿星。

当我来到奶奶身边时,她老人家已88岁高龄。除眼睛因老年性白内障看不清东西外,她的精神和体力都还很好。她是我启蒙教育的第一位老师。她给我讲长毛(太平天国)和勇哥吏(清兵)打仗的故事,讲胡姓家族在竹头围开基创业的艰难,她教我要诚实做人,认真做事,行为要端正有礼,朋友有难要尽力相助;不属于你的东西永远都不要碰它。她用小竹签教我数数字、做加减……

我父亲是奶奶39岁时才生下的第三个儿子,名钦耀、字羽明。当祖父母的三个儿子都已远走异国他乡,四个姑娘都已出嫁以后,父亲是留在奶奶身边的唯一儿子。但碍于他在福建的生意经营惨淡,留在家里又会被人讥笑为“落窝鸡婆”,在几经艰难思考之后,父亲只好忍心抛下自己的父母亲远泊毛里求斯。但他在毛里求斯待了一年,便回国了。原因是他务工的族叔店里付不了工钱;其二是祖父病重催促他回来。

就在他回国后的当年,奶奶为圆爷爷看到自己儿子完婚的心愿,让父亲立即成婚。她物色了上罗衣村吴伏坝一个姓吴名兰英的姑娘做父亲的妻子——我们后来所称的“大妈”。

大妈长得眉清目秀,身段苗条,手脚勤快,性格随和。据长辈讲,当时在全村她是数一数二的美人儿。就是到了古稀之年她拍下的照片,也依然是端庄大方。可惜,如此美人儿,倒成了终生只知农耕的村妇。大妈性格内向,不善言辞,不爱与人交流。她和父亲婚后两年都没有生养。于是,奶奶做主,买了一个潮州男孩,取名来芳,以引来男丁的意思。

两年后,大妈果然怀孕了,但生下来的是女孩,取名云娣。她就是我们的大姐。大姐长大后嫁到梅南郑坑村,夫婿叫郑鑫源。后来两人都先后去了毛里求斯,并在那里生下六男一女。直到1988年10月,他们才第一次回祖国探亲——此时,大妈已离开人世10年了。

在大姐出生两年以后,大妈又生了第二个孩子,是个男孩,取名增芳。不幸的是,增芳在六岁时因出麻疹得了并发症而病殁了!父亲为失去唯一的儿子而痛心疾首,并认定是因为大妈不会照料孩子的结果。从此,两人感情彻底破裂。父亲借故去福建做生意而久不回家,并在那里结识了我的母亲,并和她结婚。

我的生母叫张怀英,乳名满娘,是福建省永定县湖雷镇人。她的娘家在当地算是一个大户。母亲在永定湖雷有一个本家兄弟“张先生“,他早年参加中共游击队活动时,因与母亲的关系,和父亲在暗中有较多来往。母亲告诉我:“为帮他,我把镶在嘴里的三颗金牙都拔了下来,给他当活动经费。”在父亲北厅的小书柜里,我在1948年前后,无意将一块三合板翻开,竟发现在里面藏有一张盖有瑞金政府大印的借条,大意是借到胡羽明先生多少大洋。我拿去问母亲还被狠打了一巴掌,要我立即放回去。母亲说,此事让国民党知道了是要杀头的。1956年我翻父亲的旧书信时,也曾看到过张先生于民国十七年和十八年写给父亲的信。

母亲小父亲整十岁。父亲和母亲婚后,先是生下我二姐香娣,四年后又生下一个女孩庚娣(后来病故了),又过四年后生下了我的二哥潮芳,再过四年后生下了我。父亲的日志里这样写道:“宗芳,生于民国二十七年十月初五庚时。”也就在这年的腊月,父母亲带着我们姐弟三人,回到梅县下罗衣村竹头围。二姐很快被送给了梅县大密村一李姓人家做了童养媳。

送走二姐以后,父母亲便把潮芳哥和我留在了竹头围葆光第,跟着奶奶和大妈一起生活。而父母亲在过完春节后又回到福建谋生去了。我长大以后,母亲才告诉我,原来,父亲在湖雷镇开了一间商店。生意虽不算十分兴隆,但也基本能维持生活,还可以接济老家的奶奶和大妈。但因在父亲商店的背后有一座国民党的临时监狱,游击队利用我母亲和张先生的亲戚关系,经过周密的侦察和计划安排,成功地发动了一次劫狱,将被抓的游击队员救了出来。父亲也因此受到牵连。国民党的军队赶过来,把父亲的商店洗劫一空之后又放了一把火烧了。父母亲只身逃了出来。

我家开始走向贫困潦倒。而此时的中国,正是日本侵略者发动卢沟桥事变的次年,中华民族正处在危难之中。

在我开始记事的那个冬日,家里来了一个抱着孩子对我呼喊“宗儿,来!到妈这里来”的陌生女人。奶奶告诉我,那就是我的亲妈,怀里抱的是比我小两岁的弟弟,叫拱芳。

一过完春节,父母便又带着弟弟外出谋生去了。

父母亲再次归来,已是1944年的春天。这时,拱芳已经四岁,长成了一个活泼可爱、乖巧聪明的孩子。父亲对他特别溺爱。大概由于在外谋生越来越艰难,父母亲这次回来原是打算不再出去了。但是有一个无法避免的难题是大妈和母亲之间的矛盾。有一天,不知为何事,大妈和母亲吵起来,接着又动手。母亲很快就占了上风。奶奶知道后,把父亲叫去训斥了一顿。父亲为表示对奶奶的尊敬和孝顺,只好将母亲打了一顿,母亲一怒之下带着弟弟拱芳回福建娘家去了。

父亲在村子里,算是有点文化的人。他练就一手好书法和十分熟练的珠算,邻居赞叹说:“阿耀叔用脚趾头都能打算盘。” 但是父亲和当时大多数客家人一样十分笃信风水和宿命论。据说,拱芳出生时,他去当地的神庙抽到了上上签,又去找算命先生算了一卦,也说这孩子将来要大富大贵。母亲将这个寄予无限希望的孩子带走了,父亲当然很着急。他匆匆赶去福建,想尽一切办法把母亲劝了回来。当然,更重要的是,弟弟拱芳也安然无恙地回到了葆光第。

此时是1944年。抗战还没有胜利,所幸梅县仍然是和平的。

但是,一个突然而来的灾难,一下子把我们家平静祥和的生活敲得粉碎。

这年盛夏的一个黄昏,弟弟拱芳头朝下脚朝天倒在父亲养花盛水的花缸里溺亡了!全家人都沉浸在悲戚之中。受打击最深的是父母亲。他是父亲50岁时才生下的儿子,又是被认定是最有希望最具光明前途的儿子!父亲从此一蹶不振,整日茶饭不思,借酒消愁。不久,父亲带着母亲到大埔县谋生去了。当年的腊月,重病的父亲从大埔县坐船回家,回到家时已进入深度昏迷,乙酉年的除夕夜,父亲永远闭上了眼睛。这年他才54岁。

葆光第的顶梁柱没有了!留下三个孤苦伶仃的女人和两个年幼的孩子,往后的生活怎么过?奶奶和母亲相处不到一年,矛盾不断发生。97岁高龄的奶奶毅然决定:分家。她将葆光第所有财产和田地都分成两半,奶奶和大妈拿了一半,我们母子三人拿了另一半。然后,奶奶和大妈就搬到我曾祖父修建的老屋承裕居去居住了。

长期依附着父亲、过惯了城镇生活的母亲,根本不谙农事。要靠分得的0.7亩水田和两亩旱地来解决我们母子三人的生活,谈何容易。

无奈之下,潮芳哥只好辍学了。他先是帮着母亲下地干活,后来又去给人家放牛。两年后,经由胡家叔伯介绍去大埔县一家印刷厂当学徒。这年他刚刚15岁。不足两年,该印刷厂破产了,他只好又转入胡姓族人的店中做勤务。所谓勤务,就是在店里负责挑水、倒痰盂、清扫厕所之类的事。直至1949年冬,广东全省解放,他在大埔县参加了工人纠察队,后来又被分配去百货公司当保管员。这期间,他参加夜校,取得了初中毕业证书。1958年,全国搞“大跃进”,大埔县要建水泥厂,他又被派去学习水泥生产技术。到了1959年冬,水泥厂下马,全国饥荒灾难已四处蔓延。他被列入退职下放名单,很快便回到了葆光第,和年已六十花甲的母亲一起劳动。次年,母亲在饥饿中死去。潮芳哥便一个人独自在葆光第的屋里经受饥饿、孤独和凄苦的生活。1969年11月,潮芳哥来到了新疆霍城县与我相聚。后来被安排在霍城县三宫乡果园队,再后来,他成为霍城县清水河水泥厂的技术员,直至退休。他1973年结了婚,生下一男一女。

我这里要交代一下。1919年祖母买下的潮汕男孩来芳,他长到18岁时,由父亲带去福建湖雷店中帮忙。不久他便遇上了在当地活动的一支游击队,便偷偷参加了这支队伍。从此,再也没有他的消息。

现在,我们回到葆光第来。曾经繁华热闹的葆光第,如今屋里就剩下母亲和我两个人了。在清冷空旷而阴森森的屋里,蜘蛛开始在各个空置的房间里结网,老鼠不仅在黑夜就连白天也敢肆无忌惮地四处乱窜。毒蛇和蟾蜍也都时常进入屋里觅食。

母亲显然对这突然的生活变故没有思想准备。她会在半夜里突然坐起来,撕心裂肺地痛哭。7岁的我,希望自己快快长大。每当我放学以后,或是星期天、寒暑假,我都得跟着母亲一起下地犁田、翻地、插秧、割禾、收红薯、拔花生,待我十三四岁时,几乎所有的农活我都学会了。

1947年冬,我花了差不多一个学期,捡拾石头卖给学校修围墙,凑足了钱想买一双回力牌球鞋。就在这时,一场暴风雨将我家房顶上的瓦片冲垮了一大片,买鞋的钱只能先拿出来修屋顶。不久,我染上了疟疾,是村里的郎中叶监伯把我治好了。我们家没有钱付药费,只好回去给叶先生抱去了一只正在下蛋的母鸡。后来,我还得了一次急性肾炎,没钱看医生,只是拔车前草熬水喝了差不多半个月,竟然没事了。

在二十世纪的四五十年代,下罗衣村的人都是用鲁萁烧水做饭。割鲁萁的队伍中,我是唯一的男孩子。我割回的草不如她们的好,母亲对此很不满意,加上饶舌者的挑弄,我和母亲的矛盾急剧上升。万般无奈之下,我只好又去向奶奶求助,奶奶拉着我的手说:孩子,住了矮屋子,你就得低头。别老惹你妈生气,好好读书。只有学好文化,将来才能找到事做。

为了取得母亲容许我继续上学的机会,我想方设法和缓了与母亲的矛盾,小心翼翼地做好母亲要我做的每一件事情。

我深怕失去上学的机会。因为母亲不止一次地说过,书读得再多也没用,最终还是种地耕田才能吃饱肚子。你潮芳哥不也只是读到五年级么!结果真的到我读五年级时,因为没交上一周一次应交的蔬菜(是给驻校老师吃的),中午被学校留了下来,并在手掌上写了一个“菜”字。

母亲一怒之下,说什么也不让我再去上学了。这期间,我曾经去给别人卖过豆腐,也曾去深山替人挑炭。80斤的木炭从深山沟挑到长沙圩,要翻两座山,走30多里的山路,只能挣4角钱。就是成年人也嫌这活太辛苦。不久,我只好又去帮邻居小商家去南口圩贩柿子……

就在我东寻西找,希望觅得一份能够让我生存的生计时,我在读的正本小学校长叶日新先生得知了我的困境,亲自到我家里来说服我母亲,让她答应无论如何让我读到小学毕业,并答应免去我一周应交一次的蔬菜。这时,已是1952年的秋天。

1953年8月,我正式从正本小学毕业了,我原以为我的上学之路就此终止了。没想到幸运之神竟也会悄悄地向我走来,1953年的年末,梅南中学复办了。更令我欣喜的是,正本小学校长叶日新先生此时也被调往梅南中学当了教导主任。对我十分器重的叶日新先生三番五次地到家里来对我母亲做工作,在反复劝说下,母亲终于同意我去上这所中学。

复办的梅南中学,条件虽然很差,大礼堂是用竹子和稻草搭建起来的,教室的墙壁上到处还残留着当年烧毁时的黑烟,窗户没有玻璃,宿舍是借用一位华侨的老屋。但我们还是感到非常满意。在这里有正规的学习制度和作息时间,晚自习教室里还有明亮的汽灯,照得如同白昼。更叫人宽心的是:我们都是星期一大清早离家到校,星期六下午离校回家,一周六天,在校的时间都可以无忧无虑、全心全意地投入学习。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宽心和舒畅。

1955年的秋天,我由叶日新老师介绍,加入了中国新民主主义青年团。

在梅南中学的三年,是我少儿期度过的最幸福最充实也是最满足的三年。

唯一感到不足的是,母亲每周只能给我两升大米和一罐咸菜,折算成现在的计量单位,每天只有400克左右的大米和几克的咸菜下肚,维持我24小时的生命活动。饥饿每天都像一只无法摆脱的魔鬼纠缠着我。直到1954年秋,政府开始实施给贫困学生发放助学金的政策,我每月获得了三元五角的补助。我用这些钱,不仅可以购买补充我一周不足的大米,还可以向学校食堂交上一元五角钱,便可以在中午在食堂吃到一顿蔬菜。尤其令人高兴的是,到了月底,还会有一顿红烧肉改善生活。

1955年的10月,我从梅南中学毕业了。1956年的8月,我被招收进新疆工作;进疆后考入新疆卫校,继而又先后在新疆医学院、北京医科大学进修学习,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医务工作者。直至退休后,还被伊犁地委行署聘任为“首届专家顾问团”成员,被新疆预防医学会授予“荣誉理事”和继续担任新疆流行病学会常务理事。

1948-1949年间,当地游击队领导人选择了葆光第作为活动的据点。到了1953年,梅县地区全面开展土地改革运动,下罗衣村土改工作队进村第一天,又住进了葆光第。到了1958年,全国大办集体食堂,吃大锅饭,他们又选择葆光第为大队食堂。后来,随着大队食堂的解散,葆光第又恢复了冷清。只有潮芳哥和母亲两个人相怜相守。1960年冬,母亲终因经受不住饥饿,悄然离世。潮芳哥一个人在这里又坚守了10年,直至1969年11月离开,远赴新疆。

从此,葆光第便空无一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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