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名君

按语：2024年4月2日下午，开国少将、原福州军区顾问张力雄将军在江苏南京去世，享年111岁。张力雄将军是福建龙岩上杭客家人，一生（1913年11月21日至2024年4月2日）身经百战，全军军龄最长（93年），走过二万五千里长征，参加过抗日战争、中原突围和淮海战役，为革命身先士卒，在枪林弹雨中九死一生，力克百战，新中国成立后又经历了起起伏伏，老年时期始终关心国家发展方面的教育、武术和体育。

张力雄将军这样111岁的丰沛人生，以及几十年前那种在铁血革命战争中的担当和勇气，让人感觉到荡气回肠的英雄气，如闽西的大山大川一样浩阔。此文为致敬和纪念这位客家将军而写。

才溪乡的“模范”兵

在辛亥革命爆发后的第三年，1913年11月21日，张力雄生于福建省上杭县才溪乡通贤障云村燕子塔村。1924年，11岁的张力雄到当地一家纸厂当童工以贴补家用。1929年秋，蒋桂战争之后，“红旗跃过汀江”，看到红军把打土豪的财物分给贫苦百姓，他非常感动，心生了当红军的愿望。那一年，他加入了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积极组织、踊跃参加本地农民暴动，踏上了追求光明与解放的漫漫征途。

1931年，张力雄加入了中国共产党。1932年，中共中央和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临时中央政府发出扩大红军队伍的号召，他在当地第一个主动报名。他作战十分勇敢，加上幼时读过几年私塾，是红军中为数不多的文化兵，很快被作为储备干部安排到江西瑞金的红军学校进修培训。毕业后，张力雄以优秀学员的身份被分配到红军第34师100团1营机枪连担任政治指导员并一直干到该团政治委员。

1933年11月，毛泽东在中央苏区模范乡才溪乡，写成了《才溪乡调查》一文，阐述了战时根据地建设的必要性和可行性。张力雄期盼可以见到这位了不起的红军领袖。1934年1月，张力雄代表红军34师到瑞金参加全国政治工作会议，在闭幕式上他见到了毛泽东。当毛泽东得知他是才溪人时，说：“才溪是模范乡呢！你要争做模范啊！”

毛泽东这句“要争做模范”，在21岁的张力雄心中深深铭刻，他时时处处以“模范”的标准来严格要求自己。从红军学校学习结业后，他成为红34师机枪连的指导员，之后又晋升为随营学校政委。

率部打了中央红军长征出发前最后一仗

1934年，21岁的张力雄先是担任红5军团红34师100团总支书记、政治委员。9月底，他奉军长董振堂之命率领八百余名学员到江西兴国老营盘白云山阻击国民党军，掩护主力部队撤退，必要时以血肉之躯挡住敌人的攻势，为中央和主力部队争取时间。这是一场力量悬殊的战斗，却是中央红军长征前至关重要的一仗。在此战中，张力雄率部在兴国白云山与十倍于己的国民党周浑元、罗卓英部血战了三天两夜，顶住了对方数十次轮番攻击，给敌以重大伤亡，为红军主力集结转移赢得了宝贵时间。

之后，张力雄调任红5军团第45团政委，第45团在全军后卫中一直执行艰苦的工作。1934年10月，敲掉自己四颗牙，化装成乞丐的闽西人项与年将蒋介石的《铁桶围剿计划》带到了瑞金，由此，红军确认蒋介石正调遣百万重兵发起第五次“围剿”。为了防止被国民党军合围“剿灭”，中央红军开始了战略转移。已经升为红5军团45团政委的张力雄也率部从于都河踏上了长征之路。

1934年11月27日，湘江战役打响，在掩护主力红军突破湘江的惨烈战斗中，红5军团第34师6000余人，几乎全军覆没，师长陈树湘负伤被俘后自己绞断肠子牺牲，为中国革命史留下了气壮山河之惨烈一页。张力雄所在的红5军团45团，也只有少部分突围渡过湘江。湘江战役，让他失去许多熟悉的战友。

被迫三过草地，在甘肃华家岭指挥长征会师前最后一战

在长征中，因张国焘分裂党分裂红军，张力雄所在部队被迫三过草地，吃了许多本可避免的苦头，造成了不应有的损失。

过草地除了要应对敌军袭扰，还得应对脚下随时陷入沼泽和饥寒、疾病的危险。1935年6月18日，来到神仙也过不去的“死亡之山”夹金山脚下时，他正在打摆子（疟疾）。快到山顶时，突然乌云翻滚，暴雨夹着冰雹劈头盖脸砸来，张力雄打摆子厉害，寸步难行。警务员赖国标背着张力雄吃力地向前爬着，突然，赖国标一个翻滚，滚下十几米，幸好被一块大石挡住了，两人爬上山继续行进。

由于张国焘意图分裂党分裂红军，张力雄所在部队和几个部分红军被迫跟随张国焘南下，二次过草地，被敌重兵围攻，粮食棉衣无着，兵员扩充困难，接连吃败仗。在党中央、毛泽东多次来电劝说下，在朱德、刘伯承、任弼时、贺龙等坚决斗争和广大指战员强烈要求下，张国焘被迫同意北上，并对部队进行了改编。张力雄之前所在教导大队改编为红5军随营学校，他被调到红5军45团担任政治委员，团长叶崇本。1936年6月上旬，曾经追随张国焘南下的红军官兵又回到党中央领导的北上抗日的正确路线上来。张力雄所在45团担任红5军的后卫，除做好本团过草地的工作，还肩负着收容和掩护任务。

第三次进入草地，不过3天，因伤病掉队的战士日增，有的因病痛在地上打滚，有的瘫软在地再也站不起来……一路上跟随张力雄出生入死、情同手足的警卫员赖国标也因为误食毒野菜而在草地牺牲，当年赖国标还不到15岁。生命垂危之际，赖国标吃力地从衣袋里摸出一小袋盐巴和花椒粉交给张力雄，给他留着防寒。新中国成立以后，张力雄多方查找却始终没有找到赖国标的家属，这也成了张力雄老将军一生的遗憾。

1936年10月20日拂晓，甘肃会宁华家岭主峰防御战斗打响了。六倍于己的敌人猛攻红军37团马营一线的防御阵地，战斗打得异常激烈艰苦，打退敌人数十次进攻，罗南辉副军长不幸牺牲。22日，敌人在正面进攻多次受阻后，突然改变战术，团指挥所受到极大威胁。情况万分危急！张力雄和叶崇本团长亲率特务连和一营跃出掩体，朝敌猛扑过去。叶崇本手执大刀冲在最前，张力雄从特务连战士手中接过轻机枪向敌人扫射。此时一梭梭子弹也掠过胸前，他右胸口袋里一本厚厚的土造纸记事本被子弹打烂。“好险啊！一本小小的记事本又救了我一命。”战斗至下午3时许，全团奉命迅速撤出战斗，红5军完成了牵制防御任务，这一天，红二方面军在将台堡与红一方面军顺利会师。

军团长董振堂不止一次在大会上说：“在红5军里，张力雄是最能打仗的！”红5军团也因此赢得“铁流后卫”的光荣称号。

亲历西征军最悲壮惨烈的高台战役

1936年10月，红军西路军原本准备渡过黄河，执行宁夏战役计划，然而蒋介石的调动迫使他们改变作战计划，不得不西进，进入河西走廊地区。在此，西路军面对来自军阀马步芳、马步青所率军队的强大阻击。1936年11月，红5军编入西路军西征，张力雄随红5军进入甘肃。1937年1月1日，在董振堂率领下，张力雄和皮定均指挥红5军闪电般攻克高台城，消灭了日伪军的重要据点。为了抗日统一战线一致对日斗争，还将俘虏的300人收编组建为“抗日义勇军”。

高台是兰州通往新疆的一个具有战略地位的咽喉要道，乃兵家必争之地。缓过神来的马步芳集结2万重兵于1月5日包围了高台，很快对高台发起猛烈进攻。红5军将士在武器装备差、兵力弱势、粮弹紧缺的情况下，顽强作战，多次打退马家军的冲锋，敌人伤亡惨重。此时的红5军也只有3000多人，彼时扩充红军时混进43团的坏分子打开西城门，引狼入室，我军将士与入城的敌人展开了长达数小时巷战。最后，3000余将士血洒高台，包括张力雄的好搭档叶崇本团长和军长董振堂在内。

城门被攻破之时，正在包扎伤口的张力雄听到马匪们的嚎叫，就冲出去要与他们拼杀，刚穿过一条小巷，就被一位老乡劝住，把一瘸一拐的张力雄拉回家藏了起来。几天后，老乡看到大部分马匪已经撤离，有所放松，便在一天傍晚将马车底板弄下一块，让张力雄脸朝下扑在底板上。为了掩人耳目，老乡又在张力雄的身上盖了一层厚厚的杂草与猪粪，伪装成送粪车，将张力雄送出城外。出城门时，面对守城的匪兵，他们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好在那些匪兵懒散，再加上老乡衣衫褴褛，车上的粪便又臭气熏天，没有仔细检查，便让他们通过了。老乡将张力雄送到一块麦地，分别前，张力雄询问老乡姓什么，老乡匆匆回答一声，便赶着马车离去。张力雄没有听清楚，这成为他的一个遗憾。随后，张力雄独自冒着严寒，强忍伤痛，一瘸一拐地走在冰冷的祁连山麓。一路上，总有素不相识的群众在得知他是红军后冒险救他。在老乡的带领下，张力雄昼伏夜出，沿着祁连山脚走，终于找到了部队。

次日，张力雄去见了徐向前。徐向前紧紧握住张力雄的手，无比沉重地对张力雄说：“回来就好！高台失败了，但革命没有失败！”高台之战，阵亡的高级将领最多，死伤的人数最多。红5军在西路军西征失败，可以说是全军阵亡。

与皮定均并肩鏖战抗日

抗战全面爆发后，张力雄在抗日军政大学担任政治处主任、太岳独立大队政委，并一直留在抗大总校工作。1943年后，张力雄被调任太行军区任第7军分区政治部主任，军分区司令员是皮定均。太行军区是八路军的师级单位，军分区是旅级，所以张力雄在抗日战争时期的最高职务是八路军旅级干部。当时为了开辟和巩固豫北抗日根据地，太行军区决定组建第七军分区，由皮定均任司令员、高扬任政委、张力雄任政治部主任，张力雄成为皮定均的主要助手。皮定均与张力雄经过一番周密部署，相继发起薄壁镇、大王庄、林县等战斗。

1944年4月，经太行军区司令员刘伯承、政委邓小平批准，皮定均、张力雄率领3个团向林县县城守敌发起猛烈攻击，全歼最后欲弃城逃跑的伪军1个团，创造了我军以3个小团打败敌人3个大团的战例，而且使林县成为豫北第一个全部解放的县。在一年多的时间里，皮定均和张力雄组织了大小300多次战斗，将盘踞当地的国军散兵游卒、土匪恶霸清扫一空，粉碎了日伪军对军分区的“蚕食”和“扫荡”，将缴获的粮食发放给灾民，成功开辟了拥有数十万人口的豫北抗日根据地，多次受到太行军区的表扬。此后的战斗中，皮定均部与张力雄部多次组成野战支队，打了一连串漂亮的攻坚战，如大冶镇战役、伏牛山战役等。

在艰苦卓绝的抗日战争中，张力雄的孩子们也经历了磨难。1940年，第一个孩子“战平”在河北邢台出生，由于“抗大”不断转移寄养在老乡家里，后来患“白喉”夭折。1942年，在太岳的张力雄又得一女，寄养在老乡家里却被汉奸告密而失踪。后来还有一个孩子早早夭折，还有一个儿子寄养在老乡家，1岁被狼叼走被老乡救下。另有个孩子4岁时在寄养的农家不小心左眼受伤。

解放战争时期率部中原突围

1945年10月1日，为了加强中原地区的武装斗争力量，王树声和戴季英奉命率河南军区第一、四、六支队南下，一路强渡汝河、沙河，多次打垮国民党军的截击。10月24日，河南军区主力和冀鲁豫军区水西第八团编为中原军区第一纵队，下辖三个旅，皮定均任第1旅旅长，就是后来著名的“皮旅”（周恩来后来说皮旅可以当方面军来用；毛泽东也在1968年赞皮定均“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张力雄任第3旅政委。

1946年，蒋介石一面进行国共谈判，一面迅速调动兵力向解放区推进和进攻。中原军区主力部队被压缩到罗山、礼山、经扶、光山间东西长仅200里、南北宽约50里的狭小地区。1946年6月，时任中原军区第1纵队第3旅政委的张力雄率部参加了中原突围，之后又任鄂西军区第3分区政委。6月中旬，蒋介石调集7个整编师，组成进攻中原军区的第一线部队，任命刘峙为总指挥，要求其6月22日前完成秘密包围，26日开始实施围攻，7月1日发起总攻击，“48小时内一举包围歼灭”中原军区主力。

中原军区决定兵分两路立即从西面突围，王树声下达了第1旅原地抗击、牵制敌人、掩护主力西进的命令，要求用一切办法拖住和迷惑敌人，使敌军在3天内找不到我军主力的行动方向，再择机自行突围。军事会议结束后，张力雄与皮定均在彼此的笔记本上留言：“一定要突出重围，活着的要给战死的送花圈、开追悼会。”

经过一个多月的浴血奋战，张力雄率部摆脱了国民党军夹击合围，向武当山进军。然而，1946年7月，张力雄随王树声南路军突围途中，妻子汪琳被俘，后在狱中产下一个孩子，被敌人残忍杀害了。

南路军突出重围后，在鄂西北创建根据地。经过10个月的浴血奋战，张力雄最终抵达苏北解放区，担任华东野战军第十二纵队政治部副主任。1948年11月，皮定均和张力雄在淮海战役中重逢，谈到中原突围双方在笔记本上留言一事，两人会心对视，解放战争终于取得了胜利。

正军级只被授大校，六年后升少将

新中国成立初任第13军政治委员的张力雄，在1955年9月被授予大校军衔，6年后晋升为少将军衔，荣获二级八一勋章，二级独立自由勋章，一级解放勋章。1955年授衔时，在中原突围中立大功的皮定均被破例改授中将，而身为正军级的张力雄却被授予大校军衔。两位老搭档资历相当，张力雄授少将更为合适。熟悉他的人对此不理解，但张力雄将军对此并不在意，在授衔后将所有精力放在工作上。在他看来，国家授予自己大校军衔同样是一种肯定，相比那些牺牲在战场上的战友、同志，他很知足。1961年，张力雄晋升少将军衔，成了开国将军中的一员。

“文革”期间，张力雄于1968年6月在北京被打倒，1969年10月，张力雄与昆明军区原司令员秦基伟、昆明军区原政委李成芳等6名将军被“紧急疏散”到湖南省汉寿县的一个军垦农场，接受审查和监督劳动。1973年身居要职的皮定均没有忘记30年前与他一道浴血奋战的张力雄，多方打听他的下落和情况。1975年4月，皮定均到北京参加会议，在总参第一招待所与张力雄重逢。了解情况后，皮定均给总政治部分管干部工作的副主任打电话，明确提出要张力雄到福州军区去工作。张力雄复出后，先后担任江西省军区政治委员、省军区党委书记、省委常委。

关注家乡公益，助力武术入奥

张力雄将军退休后定居南京，但他一直关心着家乡的发展，尤其是家乡贫困孩子的上学问题，更是他一直以来所关注的重点。

2016年7月29日，张力雄将军之子张欣欣代表父亲为家乡上杭县通贤障云村捐款10万元，成立障云村奖教奖学金，以此纪念红军长征胜利80周年。2019年12月，再次为上杭县通贤中学捐资1万元。2023年8月，他将自己所珍藏的1236册图书捐赠给新建成开放的上杭县图书馆新馆，并捐赠10万元给上杭县教育局。在给上杭县委、县政府的信中，张力雄写道：“是红军教会了我读书识字，是党把我培养教育成为一名合格的革命军人。”

在一百多岁的高龄，张力雄将军还曾助力武术成为奥运会项目。据说他年轻时就是武术好手，跟敌人徒手搏斗不在话下。晚年，他则希望中国武术能够有更多人知道，一直关注武术加入奥运会的事情。

晚年，张力雄被评为“全军世纪杯健康长寿老干部”，是屈指可数的百岁老红军。张力雄儿孙满堂，家庭非常和睦。张力雄有过两次婚姻，第一任妻子汪琳在解放战争中牺牲，抗战中夭折了4个孩子。他与夫人方姗相识相恋的经历与电视剧《激情燃烧的岁月》中的男女主角非常相似。几十年来，不论顺境逆境，夫妻二人同甘共苦，相濡以沫。张力雄将军8个子女，子女间相处非常融洽，孩子们孝敬老人，在各自的岗位上尽职尽责。

彪炳将星升上了天，而他在人间111年的历程，处处是坚毅和智慧之光。这位有力量的人瑞，以及那些曾与他并肩为国而战的英雄们，值得我们永远缅怀和纪念。

（参考文献及图片主要来源：张力雄著作《难忘的征程》、铜版彩印画册《父亲：张力雄将军100岁寿辰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