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谨洲

今年元宵节后的一个上午，李君邀王君、汤君和我三位已退休的文友到一个茶室聚会，说是利用品茶的机会拉拉家常。我们欣然前往。已在茶室等候的李君见王君脸色不好，便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不顺心的事。王君不假思索，说：“前几天，我到一个医院看望朋友。这位朋友已经多次进医院治病，而且病情都很危急。在病榻前，我询问一下病情后，劝他说：‘我不是医生，我不懂你的病应该如何治疗。我建议你不管病情如何，还是要相信医生，听医生的话。’朋友也许是听医生的话听得多了、听腻了，马上翻脸说：‘你的这番话我已经听你说过三次了，你再也不要在我痛苦之时说这种虚情假意、没有半点用处的傻话了！’他说完，便双眼紧闭，对我不再理睬。这一次探访使我真正体会到古人为什么要对世人作出‘朋友数，斯疏矣’的告诫了！”

“朋友数，斯疏矣”，出自《论语·第四篇·里仁》，意思是，劝说朋友次数太多，这就会被疏远了。

围绕王君的遭遇，我们对“朋友数，斯疏”展开了议论。

汤君说：“不要说次数多，我只一次就尝到了其中滋味是何等苦辣了。”汤君说的“只一次”，是指一位朋友对他的一次劝说。他用朋友的“只一次”劝说就在自己身上产生了厌恶情绪的经历，来反证“朋友数，斯疏”的精准。

汤君所说的引起他反感的事情，是这样的：

在一次乡亲聚会时，他见一位朋友鹤发童颜、身体硬朗、神采奕奕，顷刻来了诗兴，为这位朋友写了一首共八句的七言祝福诗，其中有一句是“向天再借三十年”。汤君把这首诗发到微信群里，谁知遭到另一位朋友的揶揄，说：“他在‘向天再借三十年’的这段时间里，是躺在病床上‘出骨’呢，还是到火葬场报到？他有这么长命吗？我劝你别再做这种拍马屁有可能拍不到位，反被马脚踹一蹄的蠢事了！”这位朋友的这一劝，把汤君气得几夜没有合过眼，汤君真想把这位朋友“拉黑”，才能排解心头之苦。

我说：“‘朋友数，斯疏’，是普遍现象，但不是绝对现象。劝说之后疏不疏，要看双方的雅量、气度如何。我的一位朋友就不是听了几次劝说之后就疏远朋友的心胸狭隘者。补充一句，我这些话，不是影射在座的朋友们，请大家不要见怪。”

我向大家介绍说：“我的这位朋友，论职务，他比我高；论资历，他比我老；论知识，他比我渊博。他有一个比我更高明的地方，就是具有海纳百川的豁达大度。”我举出两个例子来说明我的这位朋友的高明之处。例一：有几位记者曾用他在“七月流火”的日子里闯过“火焰山”的事实来称赞他的“文化自觉”的敬业精神。我问他：“你是在‘七月流火’的日子里到‘火焰山’考察吗？”他说：“是的，是在当年大暑后的第二天去的。”我问：“‘七月流火’，是指天气炎热吗？”他说：“是的，热得我满身流大汗。”我说：“这是对‘七月流火’望文生义产生的误解，关键在于一个‘火’字。‘七月流火’出自《诗经》。‘火’不读‘huǒ’,而读‘huī;虎威反’。读‘huī’，出自《诗经集传注》。火，星名，又名大火，即心宿。流，下的意思。‘七月流火’，指的是到了七月，大火星不是居天空正中，而是向西方倾斜而下，这是暑退将寒的星象。你说，‘七月流火’是酷热难当吗？”他说：“被你一说，真的是我理解错了。有一位散文家也将‘七月流火’当天气炎热解释，看来，他也有‘老虎啄目睡（打瞌睡）’的时候。”例二：有一次，他把一位作家撰写的一篇文章的初稿交给我，要我当第一读者。这篇文章赞扬我的这位朋友是做了一件大好事的“始作俑者”。我说：“对于这篇文章，我本来没有提出修改意见的义务，因为关系到你，所以，我要将赞扬你的‘始作俑者’一词改一改。”他说：“对于文章中提到的这件大事，我的确是‘始作俑者’，不必改。”我说：“等我对‘始作俑者’作了解释之后，你再决定改不改。”为了引起他的重视，我引经据典说：“‘始作俑者’出自《孟子·梁惠王上》。原文是：‘仲尼曰：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为其象人而用之也。’俑，古代用于代替活人殉葬的木偶或土偶。无后，没有后代。将‘始作俑者，其无后乎’翻译成白话，就是‘第一个发明用木人、土人陪葬的人，应该会要断子绝孙吧’。”他听后，毛骨悚然，立即说：“当面给我改！”

类似例一、例二的情形，还发生过多次，比如对“敢落镣”“轶事”“调侃”一类的文字，我们也曾经有过争论。

我和我的这位朋友经常对文字切磋琢磨的举动，引起他的众多门徒的强烈不满，说是我触犯了我的这位朋友的权威。我的这位朋友不愠不火，说：“在争论中出现的真知灼见，是最可宝贵的。你不要小看他，他是在字书堆里能钻进去又能出得来的人。他曾经告诉我，《崇文字汇》共十三册，他在职时，利用值夜班的机会，每个月读一册，十三个月全部读完。这种锲而不舍的精神，值得我们借鉴。”

为这次聚会做东的李君说：“‘朋友’一词很古，源于《周礼·地官·大司徒》：‘五曰联朋友。’郑玄注：‘同师曰朋，同志曰友。’后来，泛称相交好的人。请注意，交朋友是相交好（hǎo），而不是相交恶（wù）。朋友中有争友一说。争友同诤友，指能直言规过的朋友。朋友相处，争论难免。问题在于，争论过后，不论谁对谁错，都不要斤斤计较、耿耿于怀，更不要借题发挥，疏远对方。朋友在争论时，出现分歧，各自忍一忍，让一让，正如《插秧歌》所说的：‘退步原来是向前。’朋友中，又有挚友一说。朋友相处日久，能由争友变成挚友，是很惬意的。朋友是双向的。我愿借这次品茶一聚，增进了解，增进友谊，共享团结友善、健康长寿之乐！”李君的一席话，可以看作是为这次关于“朋友数，斯疏”议论作的小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