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思梅
父亲去世后,母亲蔫蔫的。我带她看了中医看西医,甚至找民间偏方,都没效果。母亲说,我的病治不好了,我的“魂魄”丢了。我哭着抱住她说,我要找回它!妈妈,我们一定要把您的魂魄找回来!
母亲的魂魄丢在哪里呢?牌桌上吗?我扶母亲在阳台上坐下说,妈,我们打牌。70岁那年,父亲教会了母亲玩“跑得快”。一有空闲,就招呼她:开战啦,预防老年痴呆哦!母亲不识字,却是常胜将军。有次父亲赢了,按规则,母亲给他上缴大王。父亲却回礼小王,还说,没有比小王更合适的了,小牌都凑成顺子了。可这盘他又输了。母亲查看他打剩的牌,说,你插错牌了,4个3能组成“炸蛋”,你却把它们分成2对3,好傻!父亲哈哈大笑,开心认罚——洗牌。父亲是中学老师,倔脾气,从来不把领导放眼里。他是什么时候学会“拍马屁”的?我正走神,母亲出牌了,她说,一个3!我踌躇着要不要用牌压她。阳台上笼子里的鹦鹉说,我先不打,让你再走几个小散牌。它显然在学父亲的话。母亲眼泪唰地流下来,起身回房间去了。
我哄劝母亲出外走走。父亲常送母亲去听山歌,说不定魂魄落在山歌台呢!山歌台离家上千米,要经过两个街道路口。路口没有红绿灯,汽车、摩托车、电单车、单车、行人,穿梭而过。我像父亲一样紧紧拉着母亲的手,小心躲避四面八方的车辆和行人。母亲说,就是这个路口,让你父亲摔了一跤。这事我听过很多遍了。那天他们去听山歌,回家时突然下雨,父亲让母亲在店铺的檐下等,他回家拿雨伞。父亲拿了雨伞回来,远远地大声叫她,脚一滑,跌坐在地上。母亲责怪说,着什么急呢?我在檐下淋不着雨。父亲望着她只是笑,擎着雨伞要给她挡雨。父亲的左手腕骨碎裂,石膏打了三个月。
到了山歌台,母亲不肯坐下来。以往,父亲从兜里掏出手绢,摊在台阶上,让母亲坐在手巾上,把保温杯放在她身边,转身朝对面的报亭走去。报亭上贴着从中央到地方的当天报纸。45分钟后,父亲兜里的闹铃响起,他返回山歌台,从兜里掏出零食递给母亲。有时是一根香蕉,有时是两块饼干,有时是几颗蜜枣……看着母亲吃完,父亲又回去看一节课时间报纸。我一直疑惑,父亲为什么不把零食放母亲口袋里?母亲扯着发呆的我说,我不听山歌了,这辈子我再也不来山歌台了!我要回老家!
我大吃一惊,难道母亲的魂魄丢在老家?母亲不轻易回去,老家有她伤痛的记忆。我外公是镇上有名的裁缝,母亲3岁时与7岁的父亲订了娃娃亲,18岁过门。婚后第二年,新中国成立了,父亲家的财产充公,外公掏钱给父母建了两间瓦房安身。后来父亲被打成“右派”,遣回乡下做了农民,隔三差五拉去批斗。有次批斗时生产队长踹了父亲一脚,见父亲冷眼看着他,拳脚雷雨般落下来。边踹边说,不服?你是老子手心里的苍蝇,我想什么时候捏死就什么时候捏死!那时母亲还年轻,面容姣好,聪慧有灵气。我问她,当年你为什么没改嫁?母亲说,你父亲叫我改嫁,我自己没有想过。
母亲怀着我的那年,父母都患了水肿病。他们不想活了,到屋后的树林里上吊自杀,被拾柴的邻居三嫂婆撞见,救了他们。父亲平反后,每年过年我们家都给三嫂婆送一只猪肘子。也是在那年,母亲落下脚寒的毛病。每天晚上,父亲都把母亲的脚抱在怀里捂热才睡。
回到老家,母亲在榕树下给三嫂婆烧了纸钱。在老屋的客厅给父亲烧纸钱时她喁喁低语,我没有听清她说什么。
母亲说,我的魂魄找到了,它跟你父亲在一起。说完含笑而逝,享年87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