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喜平
在长潭,你深切感受到风是从桥上开始变化的,或者说一跨过石窟河,风就起来了。
这里什么都慢。车慢,河流慢,云慢,雨也慢。雨可以下一整天,甚至一个月。唯独风却快,却急。你还没反应过来,风就与你撞了满怀。以致你隐约感觉到,风只是路过。与你一样,来自遥远。
你并未陷入深深的伤感,你为歌声所吸引。风从遥远奔向了遥远,而歌声却愈发地接近。风解开了你的衣襟,也带来了隐约的山歌。山歌渐响,像祖母手中的蒲扇开始轻摇。就这样,长潭唤起了你脑海里久被岁月剥蚀的记忆。你被一首山歌击中,群山、水流、树木、明月,一下子拥向了你,你猝不及防却心中窃喜。殊不知你已中计,你对这样的审美无法自拔。长潭以歌声的方式,将自己在纷杂喧嚣的世界中凸显出来,让你向它靠拢了过去。你胸膛如风而鼓,你深知无法“挟飞仙以遨游”,却仍有“抱明月而长终”的冲动。
很多人说,白墙青瓦,小院人家,似乎是中年男人的审美劫难。在长潭,村子、田野、河流、青山、烟云也是你审美无法善罢的咒语。连她的名字,也让你欲罢不能,白马、上合、新泉、百美、浒竹、长东……你感叹美的事物连名字竟也如出一辙。这是你坐在石窟河边想起的。想起来时,你看见昏沉的黄昏,斑驳的渡口,古旧的木船,和清澈的河水,你回望远处人家袅袅炊烟,更远处青山烟云雨雾,突然近处响起的一声“阿婆”,更是满足了你对尘世所有的想象。你觉得像一场远古的梦,你就莫名地陷入伤感。你在河边临水独坐,河水微澜,涟漪全是你的心绪。
就这样,你住了下来。
你想不到你会在此处真正地住下。人生的际遇实在难以捉摸,如向平静的湖面掷去石头,永远无法预知它的涟漪。
住得久了,你便发现在长潭,时间幻化为具体而形象的事物存在,如河流,如炊烟。时间不仅具体而微,又威力无比,它还通过空间来昭示一切,规范着人们的衣食住行、行走坐卧。群山透亮,白天开始,苍山的剪影在大地上拉长变短又拉长。夕阳西垂,夜晚接踵而至。这里山复制着山,水粘贴着水,时间也一样,无限地复制下去。人们就生活在群山绵密的褶皱里,生活在时间的褶皱里。
但即便在微小的空间里,你依然细细去观察去聆听周遭的动静与低语。群山昂首,村子恬静,田野坦荡,风尽情地撒野。然后你就觉得自己有些卑鄙,一切事物都是自然与祥和的模样,而你明明想放声高歌,却心有所拘,情有所缚。
你就整日远望,望山自娱,看云自适。苍穹之下,群山互唱,烟云伴舞,每一个村子像极观众席,一幢幢房子如一张张板凳,人就长年累月地,坐那里听山歌,看云舞,不知老之将至。
你后悔了,后悔来到这里。仿佛睡得过于深沉,以至于梦境弥漫。
因此你又感觉到时间的虚无。于茶台,远望苍山绵邈,烟云环绕,久而望之,顿觉天地之间,万籁俱寂,一切都静止不动,一上午或一整个下午,等你恍过神,犹如烂柯之人。你感叹青山烟云练就了巨大的媚术,勾住了你,把你的时间浓缩,浓缩在时空里的某一瞬。因此,与你萍水相逢的阿婆,不管时间怎么流动,在他们身上,你仍感觉到时间的虚无,但分明已是超长春秋的浓缩。
因此你确信了时间的喜怒无常,比如说在高台庵,你又分明看到时间的隐身。梵音绕梁不绝,尘世阒静,在巨大的阒静中,你窥见了过往悲喜,你企图眼前冰冷的石像能听懂你心里澎湃已久却难以言说的忏悔,因为你总是在时间的河里固执地刻舟求剑,你奢望在时间的河床上打捞出过往岁月里的久久无法善罢甘休的美好点滴,却发现时间就是一片荒漠。你就陷入了巨大的伤感。
伤感的时候,长潭的风又吹了起来。风起山呼,摇摇荡荡。你不禁想起,燕赵多悲歌也多劲风,西伯利亚的寒风如马踏蒙古高原,翻过黄土高原,就是中原了。放眼望去,坦途一片,一马平川,心中怎不生起纵横驰骋的劲道?
中原的战争打来打去就打到了南方,战火由一马平川的北方平原蔓延到了佳山丽水的江南。风不定也跟着南迁的先民南下?
你再一次确切感觉到,风不属于这里。与你一样,是为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