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三姆”是我阿婆，她大名赖就芳，1923年出生，平远梅畲人，嫁到上磜，因我阿公排行第三，乡人都叫她“赖三姆”。我阿婆很聪明能干，有歌才，村民都说她是大才女。

一

1949年，国民党胡琏兵团又一次窜扰平远泗水上磜子时，村民都逃往山上了，来不及逃的赖三姆在围龙屋花头边自己的房间里，给几个月大的婴儿把屎，通过装傻扮丑骗过了胡琏兵，得以自保。村民们都为她的临危不惧、机智自救而啧啧称赞。

我小时候，阿婆经常讲故事，其中讲过很多次我叔公闹革命的故事。阿婆教育我们：“古人都讲，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叔公为革命而死是光荣的。而那些自私自利活着的人是羞人的。”儿时兄弟姐妹经常做错事挨骂，有时不服向阿婆投诉，阿婆就用她所熟背的“毛主席语录”来教育我们，如：“因为我们是为人民服务的，所以，我们如果有缺点，就不怕别人批评指出。不管是什么人，谁向我们指出都行。只要你说得对，我们就改正。你说的办法对人民有好处，我们就照你的办。”她还有很多很多的毛主席语录都背给我们听。还小的我们，好像听不懂，又好像听懂了，也不吵闹了。

阿婆不仅知道很多客家农谚，还能灵活运用。晒稻谷时听到雷声，人家很紧张，她却说：“雷公先唱歌，有雨也冇多，只需用薄膜盖一下谷堆。”果然，天空飘来几点雨后，天又放晴了。早上看到有霞光，忙对要出门一天的年轻人说：“朝霞夜雨，晚霞冇点雨，要带伞。”当下雨都几天了，不知还要下多久，等听到蝉叫声，阿婆便说：“雨中蝉鸣，很快天晴。”我们问豆子是什么时候种的，她很快说：“清明前，好莳田；清明后，好种豆。”

客家歇后语也是阿婆常念叨的。我们叫阿婆过来，她便说：“竹篙晒衫——厓袖（就）来。”大热天突然来了一阵风，她便说：“糯米打盅斗——量（凉）得好。”当儿媳妇煮了豆腐，她便夸赞道：“豆腐冇骨——好吃。”

阿婆的顺口溜也是蛮溜的。当我们不高兴时，阿婆对我们说：“面嘟嘟，好豆腐。”我们停下哭闹，眼巴巴发愣时，她接着说：“眼矔矔，好煎粄。”逗得我们哭笑不得。还有，听到女人在说衣服漂亮时，她逗笑道：“靓靓靓，火烧脚头柄，柄上一条蛇，吓得他爸眼瞪瞪。嘻嘻！”为了鼓励我们种树，她说：“山上多种树，等于修水库。”为了鼓励我们自力更生，她说：“不靠亲不靠戚，全凭自家长志气。”

二

村民们常说，“赖三姆就像梅县的刘三妹，十分会唱山歌”，“上山下田干农活时，经常会听到她的歌声，噢嘿，噢嘿的，有人还曾和她对歌呢！”可能正是晓得很多歇后语、顺口溜，肚里有货，阿婆的客家山歌唱得不错。但平时在家里，她一般都不唱。村民们说，自从我阿公去世后，她就很少唱了。

尽管阿婆很少唱山歌了，但听歌还是很喜欢的。父辈们买了“三洋机”（录音机），一天到晚循环播放客家山歌，阿婆都说好，什么《虚玄歌》《三斤狗》《有好山歌溜等来》《刘三姐》，五句板弹唱的、猜调的、“尾驳尾”斗歌的，百听不厌。而且她中午不休息，可以坐在门槛石上一直听到做晚饭时间，其间，她的嘴唇时不时也会跟着调子动一动。

阿婆重人情，十分好客。平时村民来了，有时也会和我们小孩一样向阿婆讨山歌，讨要不成，也不会纠缠不放。但哪怕是停留一会、闲聊一会，阿婆也要拿自己亲手酿造的糯米酒给人品尝。亲朋来了，她一定得留客吃饭，而且一定要回礼，如果不领情，她常用“威胁”的口气说：“唔领情，厓就唔欢喜哦。”晚上做饭厨房柴火烧得“嘟嘟”响时，她便说：“朝哨主人夜哨客，明天有人来，要准备好菜啦。”说真的，还真来客人了。

三

小时候，物资匮乏，但我们读书考试前肯定有鸡蛋吃，而且是一人吃两个。阿婆说：“一定要吃两个，加上一双筷子，刚好考100分。”因为学校离家远，上学赶路要半个钟以上，阿婆经常天不亮就起床，亲手将自家的柴鸡蛋蒸熟给我们吃，而她自己却不吃。因为没什么好吃的，我们常常会说饿，阿婆则不断地想办法满足一下我们的口腹之需，如烤番薯、煎烙饼、焖紫薯、做面粄、煲番薯粥、做木薯粄等，非常好吃，现在想起来还回味无穷。而她，总是省吃俭用，有时只一个净炒南瓜，就解决一餐。

阿婆也很节约用钱，子孙们拿的日用钱、红包钱，一直锁在箱柜里舍不得用，时不时数一数，越数越欢喜。你要是以为她“吝啬”那就错了，举一个例子你就知道：她听到外孙上学成绩好但用钱紧张，上门当面给钱不收，她硬是把钱用花瓶压着就跑回家。

小孩子们因为放了个屁而互相指责，阿婆为了哄我们，常常逗笑道：“坏人放屁刮赤痢，我孙子放屁消炎化气。”有时因为我们太调皮，为了教育我们，阿婆也会抄起竹鞭打我们，但总是重起轻落。有时候我们说谎，她教育道：“一就一，二就二，不能把一说成二。比如你是阿二，硬说你是老大也改变不了老二的事实。”阿婆还常常提醒我们：“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出门做事要谨慎”“借他米，测他心。”

说实在话，阿婆很不容易，我爸、叔、姑，我三姐弟，还有堂弟堂妹、表弟等十多个小孩，都由阿婆带大或带过。

阿婆是村里出了名的勤劳扎实人，阿公病故时，阿婆才40岁，此后承担了更多的农活。为了种好作物，经常挑粪肥田，哪怕是远在二三里外的田，都坚持挑担过去。我们说好臭，她说：“没有屎尿臭，哪来稻米香。”夏收夏种时，阿婆是最忙的人，也是最能干的人。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共四家收割稻子，她都要去帮忙。记得她70多岁了，还能挑起100多斤的稻谷，特别是下雨天抢收稻子，她挑担走路脚下生风似的，一些年轻人都赶不上。我爸妈等人经常劝她要多休息，毕竟年纪大了。但无论怎么劝，她还是坚持天天到地里种菜、田里除草、山上砍柴……曾经两次跌倒在野猪坑里。自跌倒后，她的身体就差很多，病越来越重，于2001年去世。举行悼念仪式时，全村家家户户都来人参加，都说赖三姆的去世，就是村里损失了一个大好人、大才女。

●绿 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