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支辉
我一直对古村落和古镇着迷,缘由大概是古镇独有的幽远气息,古朴苍凉的调性,沉甸甸的岁月感,每一座院落每一扇窗的后面都有的神秘深深吸引着我,它们应和了我既开朗活泼又善感遐思的天性。
我尤其喜欢在小雨中的古镇漫步,万籁俱寂,只身单影,蓝灰色的天光万般柔和,带着潮湿雨气的柔和里有很轻的叹息,那是关于我抓不住又忘不了的往事和故人的叹息。
如果能在古镇和一位阿婆或阿公聊聊天是最好的,在对方磕磕绊绊语焉不详的普通话里,在他(她)朴素得有些令人心酸的衣着上,我听到了古镇的历史、祖辈的故事、邻里的相扶,感受到了日子的琐碎和生活的艰辛。这样的交谈未必效率很高,但让人感觉心里很暖很定。古镇的节奏是悠闲的,空气是柔和的,透过残砖败瓦残垣断壁,我看到了阿公阿婆的来路,也仿佛看到了他们的归途。
松口古镇位于广东省梅州市梅县区,地处梅县区东北部、梅江下游,临近粤闽赣三省省际,面积约330平方千米,是梅县区第一大镇,是客家先民由闽迁粤的始居地之一。松口古镇也是历史上的商贸重镇,梅江穿城而过,松口港曾为广东内河的第二大港,是明末以后客家人出南洋的第一站。松口镇历史悠久,至今已有1200年,是岭南四大古镇之一(另三镇为汕头的澄海、顺德的杏坛和南雄的珠玑)。在这只有3.2平方公里的圩镇,人文底蕴深厚,客家民风淳朴。从17世纪到20世纪,经从松口离家漂泊到80多个国家和地区的移民有数百万人。华侨们衣锦还乡的时候,建起了一栋栋中西结合的民宅和店铺,于是,松口古镇的建筑被深深刻上了南洋文化的烙印。松口古镇在明清时期已经是嘉应州(今梅州市)最繁华的乡镇之一,人口密度和商业繁华程度超过了嘉应州其他乡镇、地区,鼎盛时期有1000多家商铺林立。2013年6月,松口古街入选第五届“中国历史文化名街”,成为当年入选的十条历史文化名街之一。
我分别于2013年6月、2015年2月在汕大历史系学习梅州工作的一位我的学生的陪同下专程探访松口古镇,2016年6月在重点探访梅州大埔县后,经松口古镇回到梅城。早在2013年6月首次踏上松口的土地时,我已经深深地被这座古镇的苍凉之美震撼了。
我们到达之时,古镇被笼罩在一片雨雾之中,顺着屋檐砸在地上的一瓢瓢雨水在地面形成一簇簇白色的水花,湿腾腾的水雾弥漫在穿城而过的梅江之上。沿江的土黄色老屋湿淋淋立于梅江之畔,看上去倔强而坚强。我久久凝视着它们,仿佛看到了一代代客家人背井离乡的身影,还有客家人威武不屈、贫贱不移的族群个性……
火船码头周边的骑楼建筑的灵感来自古希腊神庙柱式和古罗马连券式廊柱,能在深山僻壤的松口看到西方建筑的鼻祖源头,在了解了松口的历史后就不会感到意外和震惊。
廊柱的下半部分黝黑的石材成色应该是经年累月剐蹭手摸的结果,那天的它们被雨水溅得像上了一层清漆,油黑锃亮,于是往事不再暗淡模糊,一切变得纹路清晰画面分明。每一根柱子的颜色由下而上,由黑而深棕向浅棕逐级递进,伸手可及处留下过无数人的手纹似乎余温尚在。手纹还在,他们的主人现在哪里?或者在世界各地开枝散叶,或者早已衣锦还乡魂归故里?
每一根柱基上都仔细雕刻了抽象的木棉花图案,鲜活地反映了建筑师对木棉花这一岭南地区特有花种的钟情。柱头柱身柱础的希腊化并不能遮蔽柱基上木棉花的光芒,我明确触摸到了那颗不论走到哪里都有的中国心。
沿街铺面四周的墙体大多墙皮脱落红砖裸露,墙基常年受雨水冲刷浸泡,除了成片的褐色霉斑,还有绿色苔藓在讲述着建筑久远的过去。
“松江旅社”曾为梅州地区最早最大的旅店,昔日梅州客家人出洋谋生或华侨归国返乡多在此投宿。从旅社门前火船码头乘船经汕头赴侨居国,旅社是梅州客家人出洋的第一站和华侨回国探亲的中转站。
旅社一楼门脸相对狭小,安全因素显然是当年第一考虑。二楼、三楼、四楼的阳台以罗马式券拱作为装饰,开阔从容一派大气。我仰头看着这样的阳台,想象着这样设计的初衷一定是为即将阔别的母子、夫妻、恋人和亲人有意留出一方私密交流的空间,尽情叙离别之苦,盼归来之期。
“松江旅社”旁紧紧关闭的有着木板门窗的小屋的主人是谁?今天又在哪里?木板门窗上方的黄泥墙面大面积的裂纹曲折蜿蜒,墙面有随时脱落的风险。当年它能够和“松江旅社”比肩为邻,其中必有原因。它的主人一定亲眼见证过火船码头上一幕幕的依依惜别,听到过夜半时分有人轻轻叩击旅社门板要求留宿的声音。
火船码头斑驳的石板台阶、石柱船栓、河神公坛见证过历史的沧桑年代的更替,它静静俯瞰着眼前滔滔东逝的梅江水,表面波澜不惊,心中万语千言!我望着这样有年代感的码头想:你的石板台阶上经历过无数客家下南洋先辈和家人的踩踏,你的石柱船栓聆听过无数父母子女、恋人之间的喃喃哽咽,你需要有多么坚实的地基,多么宽广的胸怀才能承接300年间那些沉重的脚步,那样万言难尽的心酸!
此时,湿漉漉的火船码头路面像极了当年亲人分别时流下的泪水,或泪雨滂沱,或啜泣缠绵。这一去,天涯海角,不知归期何时,这一别,天高地阔,不知团圆何日!年迈的父母提着儿子的行囊颠了又颠想分担些负担,娇俏的新娘望着丈夫摩挲着他衣服的厚薄难以分别。带着幼子的母亲来给丈夫送行,归来的游子提着皮箱拾级而上靠近“松江旅社”门前。他走到最上一级台阶时回首望向静谧宽阔的梅江,众人当中,只有他知道漂泊海外的艰难。
我在火船码头附近一间暗黑的老屋里看到一位坐在竹椅上痴痴看着雨天的阿婆,一身太婆款绵绸碎花短袖衣裤,一双硬化塑料棕色拖鞋,花白的头发勉强挽个髻,脸上的皱纹纵横交错写满岁月。阿婆的家当是一张暴露着暗沉木纹已无棱角的四方桌、几个粉红色塑料靠椅、木板床上方悬吊着已呈灰色的蚊帐,还有扇翼早已锈迹斑斑落满浮尘的电扇。一套锅铲三五碗筷,油盐酱醋几个瓶罐潦草地堆放在一起,明确讲述着阿婆将就的日子,度日的艰难。古镇和阿婆这样的组合在中国的许多古镇很常见:守一窗残月,走一段归途,故土难离,暮年蹒跚。人生的晚年不必然如此寂寞孤独,但谁又能告诉我阿婆们该怎样做才能走出这一片兵荒马乱?
还是在火船码头附近再往前走,隐约传来扬琴和二胡的和声,我于是加快脚步,希望知道在一片沉寂之中,是谁执意把音律带入自己的生活?
只见一间简陋的屋舍里,墙上挂着认真誊写的乐曲简谱,两位长者认真弹奏着民乐版的客家山歌。问及为什么喜欢弹奏而不是麻将小牌?回答:“喜欢摆弄乐器为生活助兴。”音乐是生命的歌唱,是生活的交响曲,即便在挂着接雨水塑料布和满地渍痕的老屋,我依然听到了美妙的和弦和对自己向往的生活方式的尊重。
松口是寂静的,它渐渐被天长日久的风雨积尘覆盖了。它带着自己的年老体衰和被“遗弃”后的伤感无奈,默默望向同样静默无语穿城而过的梅江水,相互陪伴,彼此证明。
老街的老屋多为砖泥结构,基本一致的高度,一样的造型,远远望去一片浑黄,古朴中透着沧桑。时光在它们身上停滞,让我在残破中看到时间的力量。
我穿行在土黄色的老街巷陌之间,像走在我曾经生活过的西北黄土高原,同样的大地颜色,同样的古朴厚重。老街里绝大多数门窗紧闭,也有的房舍因为过于破败已经省略了锁门环节,任由陌生人探头探脑,小动物占为家园。这一巷孱弱的老屋和能撞击出回声的寂静与其说让我享受到了宁静之美,不如说让我痛得说不出话来,心中翻江倒海,感慨万千。
不知何时雨停了,老街上空天色淡青,空气中饱含水分怡人清新。老屋屋檐上还在成排滴滴答答地落着雨滴,它们落在瓦片上、玻璃上、水泥地上,发出不一样的声响,如同合唱队的高中低音。我在这一片和谐的律动声中,继续在街头巷尾怀想着千百年来松口古镇的往昔岁月,历代先民的奋斗刚毅,商业的繁华人间的烟火,还有客家人传承了千百年的倔强和不屈……
松口古镇历史的沧桑、人文的厚重是天然珍贵的旅游资源,也是讲好中国故事的资料库。古镇里的中国故事有历史厚度,有人间温度,有人物情感,也有说不尽的世间悲欢。千年松口,你老骥伏枥,更应秣马厉兵,虽脚步蹒跚,却可以砥砺前行。
我一直默默地关注松口的变化,也衷心地祝福松口古镇和她的父老乡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