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小武

小张哥最近有点郁闷，他的祖屋染上白蚁了，要除，不容易，不除，塌了可惜。这座老屋是小张哥的太爷爷盖的，一百年前，太爷爷从暹罗回到故乡火龙寨，盖了这座大型的四点金，两进两横，共十六间，最多时住有五十多人，现在只有小张哥的五叔和五叔姆住了，其他的都迁到城里去了。人一走，白蚁就来了。除白蚁的师傅说最好的办法就是有人住。怎样才有人住呢？村里交通虽然方便，但是缺少外来人口，房租不出去。做民宿，周围没有著名景点。小张哥看着老屋后厅的墙上画的巨大的麒麟和叼着铁券丹书的凤凰，还有梁上的巨大的貔貅和螃蟹，以及正门两旁灰塑的各种传说人物。突然，小张哥心头一亮，这老屋不就是一个景点吗？后来小张哥外出参观古村落，发现人家的展览馆就设在乡村老房子里，摆的物件也是乡村常见的犁耙、风车、石磨之类的，然后美其名曰“乡村展览馆”。怎么自己就没想到呢。

现在这现成的百年华侨老屋，不但美观，里面还有几十件从暹罗带回来的物品，比如旧服装、暹罗锅，还有乌木家具……这些物品不就可以用来建展览馆吗？只是藏品不够丰富。按理说还有不少纸质的物件，如书信、照片、书籍以及各种证件之类的。小张哥的五叔说，抗战时被伪军破坏一批，四清清掉一批，“文革”又清掉一批，大大小小总得有几百件，如果不清掉，在那特殊的年代，这些东西就有可能变成罪证，所以大家都怕华侨物品。小张哥听了连连叹息。没有藏品怎么建展览馆？看来只能去收购了。蓝田一带是华侨之乡，华侨物品肯定很多，于是打听谁家有华侨旧物。几个月下来，竟一无所获。

暑假到了，小张哥去邻村拜访教过自己的退休老师，不经意间，谈到筹集华侨物品之事。老师说，村里有个老先生就有很多华侨物品，他是知识分子，家境殷实，不知他肯不肯卖，可以去问问。小张哥叫老师带自己去看。那老先生热情接待，并且很爽快，把老物件拿出来让他们看，只见一叠黄纸，有大有小，总共有几十张，有书信，有船票，有汇单，还有一张很独特的黄纸，内容是中西双语的，西文有La Habana的字样，中文有“……每月辛金银四元每日牛肉半邦菜邦半……每年二次给衫裤衲仔各两领……”的字样，结尾是“今欲有凭合立约字一纸为照”，日期是“咸丰二年十二月初三日”。小张哥大学读的是历史，他知道这是契约很有历史价值，看着看着，他手都发抖了。老人说这张是“猪仔证”，是海外带回来的，躲过了“四清”，躲过了“文革”，传到他手上已经60多年了。

小张哥初次收集旧物，也没啥经验，不敢贸然问他卖不卖，因为人家藏了那么久，必然很珍视，再说人家不差钱，何况自己跟他又是初次见面。

小张哥知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他是有过教训的。N年前，小张哥看上本单位一个美女，于是马上向她求爱。他是这样想的，这么优秀的女孩，自己不追，很快就会被别人追到手，于是他迅速行动，在情人节的时候，他买了一束玫瑰花，在大庭广众之下，单膝一跪，鲜花一举，说：“女神，嫁给我吧？你是我心中的唯一。”然后眼睛闭上，心如小鹿，等待幸福的降临，不承想降临的不是幸福，而是羞辱。那女孩先是愕然，然后抡起木棍，往玫瑰花一扫，小张哥顿时像丢了魂，玫瑰花碎了，小张哥的心也碎了。这次教训以后，小张哥办事就不像以前那么草率。

小张哥回来以后，茶饭不思。跟妻子说起建展览馆之事，妻子说你这是痴心妄想。小张哥听说岳母跟那个老人有点番薯藤亲，但是妻子一桶冷水下来，他就不敢跟岳母说。

那老人家90岁了，身体也不好，小张哥就想跟老人的儿子混熟来，将来老人百年以后，跟他儿子买，问题是要是老人活到茶寿之年，那得多漫长啊。

小张哥又盘算着，老人是个知识分子，知道的历史掌故一定很多，不如虚心向他请教历史知识，老人对自己一定有好感，到那个时候，再跟老人谈转让的事。至于转让的理由嘛，一来历史课和写论文可以用，这是对教育事业的支持啊；二来数量够多的话可以展出，老物件可以得到专业的永久的保护，还可以在展览馆挂上老先生的画像。

至于钱嘛，小张哥也准备好一笔了，如果老先生开的价超过小张哥可以承受的价格，那就没戏。如果是小张哥预估价的半价甚至更低，那就感激不尽。如果老先生不肯卖，那就跟他说，一定不要卖给别人，有朝一日想卖的时候，优先卖给自己，价钱一定比别人高。

小张哥想了一个月，觉得稳妥了。于是带上一袋水果，再一次去拜访老先生。恰好小张哥的老婆的一个朋友在老先生的隔壁，于是一块去。老先生倒是很热情，讲了很多故事，小张哥一边给老先生录像，一边请教华侨故事。老先生娓娓道来，讲到清末民不聊生，不得不卖到美洲做“猪仔”。小张哥问：“你收藏的‘猪仔证’打算传给你儿子吗？”

老先生说：“他们不喜欢，他们忙着做生意，还说我把破烂当宝贝了。村里很多华侨之家上代人去世后，剩下的华侨物品要么被后代当作废品卖掉了，要么直接烧掉。”

小张哥听了觉得很可惜，但是现在，他认为机会来了，于是趁机说：“能不能让‘猪仔证’入镜头？”

老先生说：“没有了。”

小张哥估计老先生上次是看在老师的面子上让自己看，于是问道：“上个月还在，怎么这个月就没有了？”

老先生说：“卖掉了。”

小张哥心里突突狂跳，急急问道：“卖给谁了？”

老先生说：“卖给一个潮汕人了，那个潮汕人，每过一段时间就来问我，闹得我不得休息。”

小张哥问：“多少钱？”

老先生答道：“什么钱不钱，只要保护好，免费送也好过被后代烧掉。这‘猪仔证’在我手上已经60多年了，我已经是黄土到脖的人了，哪天我突然没了，想送也送不出去了，还留它做啥？如果那个潮汕人不来，我反倒要想办法联系他。”

小张哥额头直冒汗，问道：“能不能赎回来？叫他开个价。”

老先生说：“不知他的住址，也没有他的姓名和联系方式。”

小张哥不觉从凳子上滑下来，坐在地板上，眼神呆滞……

老先生一看，慌了，用手在小张哥眼前摇了摇，没反应。老先生赶快到邻居那里，跟小张嫂说：“小张嫂，小张嫂，快，快过来，小张哥有点中风症状。”

小张嫂过来，看到小张哥坐在地板上，傻傻的，她揪着他的耳朵，用力一拧，小张哥疼得大叫起来。

小张嫂问：“为啥坐地板？”

小张哥说：“天太热，坐地板比较凉快。”

小张嫂说：“老先生说你中风了。”

小张哥说：“开什么玩笑？”

小张哥走到门外，翻了两个筋斗，问妻子：“你看这像中风吗？”

小张哥回家以后，总在唉声叹气，小张嫂问原因，小张哥说：“久没运动，突然间翻了两个筋斗，腰骨扭伤了，痛得厉害。”

小张嫂帮他这里揉揉，那里捏捏，说：“我就知道，你是心痛，不是腰骨痛……”